那天早晨,气氛格外沉闷。那位总是躲在宿舍角落偷偷抹眼泪的实习老师,终于还是收拾好了他那个不大的行囊。他要走了。这个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小小的校园,孩子们自发地聚集在校门口那片光秃秃的空地上,一双双眼睛望着他。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卷着沙粒打在破旧旗杆上的声音。当他提着行李走出来时,人群微微骚动。不知是哪个孩子先带的头,怯生生地喊了一声:“老师……”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参差不齐,却带着同样浓烈的不舍和茫然。
“老师……” “老师你别走……” “老师……”
他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他始终没有回头,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破旧的中巴车。车门砰地关上,他立刻伸手拉紧了车窗那布满油污的帘子,将自己彻底隔绝在外面的世界之外。
但就在帘子拉上前的那一瞬,我看见了,清晰地看见他抬手用力抹过脸颊——他在哭。
车卷起一阵更大的烟尘,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黄土道的尽头,像被这片巨大的荒漠吞没。空地上的孩子们还呆呆地站着,望着车消失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在风沙里显得格外单薄。
一片寂静里,我感到衣角被轻轻拽动。
低下头,是小春。她仰着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种被抛弃过的人才懂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她声音细得像蚊蚋,被风一吹就散,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老师……你也会像那个老师一样……离开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我想起自己来自哪里,想起远方的家和等待的人,想起这里的艰苦和看不到尽头的风沙。未来的不确定性像眼前的沙海一样茫茫无边,我无法给出一个百分之百肯定的承诺。
我不想骗她。我知道被欺骗的滋味。
可是,看着她那双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眼睛,所有理性的、不确定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蹲下身,平视着她,轻轻拂去她头发上的沙尘,然后非常非常用力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不会。”
我望进她不安的眼底,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缓慢:
“老师不会离开。老师会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说出口,像是一个郑重的誓言,不仅是对她,也是对我自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在我和她之间,在这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缓缓扎根。
小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在分辨我话里的真伪。许久,她眼里的惊惶慢慢褪去,一种巨大的、沉重的依赖和安心感浮现出来。她伸出小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指,用力地点了点头。
时间在黄沙与朗朗书声的交替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几年。当初那个怯生生、会在夜里哭着找妈妈的小春,仿佛被西北的风沙和知识共同滋养,抽条长了个儿,眉眼渐渐长开,出落得清秀漂亮。更令人欣慰的是,她成绩格外优异,那双曾经盛满惶恐的眼睛,如今闪烁的是对知识坚定不移的渴求和聪慧的光彩。她成了我的骄傲,也成了这片土地上希望的具体模样。
然而,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随着支教合约的期限,一步步逼近。
我站在熟悉的教室里,手指拂过粗糙的讲台,上面还留着孩子们刻画的痕迹。窗外,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苍黄,但我看着在操场上奔跑嬉笑的学生们,看着他们比几年前稍稍明亮些的衣衫和更加自信的笑容,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我舍不得。
这三个字沉重得如同压在心口的巨石。我舍不得小春,她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相依为命的亲人。我舍不得这里每一个孩子,他们求知的眼神依旧能瞬间点燃我所有的热情和责任感。我甚至舍不得这漫天的风沙,这破旧的校舍,它们见证了我的挣扎、我的成长,和我最赤诚的年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打破了沉浸的思绪。
是傅向阳。这几年来,他的短信从未间断,问候天气,关心身体,但更多的,是那句反复出现的:“秀珍,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次看到,我的心都会揪紧一下,漫上浓重的愧疚。他等了我太久,我欠他一个约定好的未来。
我知道这一次,不能再模糊其词了。任期将尽,我必须给他,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土味的空气,点开回复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良久,才颤抖着落下。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凝成最简单的几个字,却重逾千斤。
「向阳,对不起。我不能回去。这里还需要我。」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心脏像是被猛地剜去一块,尖锐的疼痛伴随着一种奇异的解脱。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屏幕上,模糊了那条刚刚发送出去的、注定会伤害他的信息。
我知道,我亲手推开了触手可及的安稳幸福,选择留在这片需要巨大牺牲的土地上。我对不起他多年默默的等待和付出。
但我转过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小春正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办公室跑出来,阳光照在她青春洋溢、充满希望的脸上,她笑着和同学打着招呼。
这一刻,内心的疼痛奇异地平复了。
这里的光,需要有人守护。这里的未来,需要更多的人为之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