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暖融融地洒在教室里。孩子们刚结束一堂课，正是叽叽喳喳闹作一团的时候。不知是哪个调皮鬼起的头，话题忽然就绕到了我身上。
“江老师，江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挤到我身边，眼睛亮晶晶地问，“我们都听说啦，你有一个未婚夫，对不对呀？”
孩子们的好奇心瞬间被点燃，全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他是谁呀？” “他长什么样子？” “他对老师好不好？”
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庞，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我笑了笑，眼前仿佛浮现出傅向阳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和他挺拔如松的身影。
“他呀，”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孩子们安静下来，眨巴着眼睛听我描述。
“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像个能扛起所有风雨的男子汉。”我慢慢说着，像是在回忆一件珍贵的宝物，“他正直，善良，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哇——”孩子们发出羡慕的惊叹声。
就在这时，最开始提问的那个小女孩歪着头，抛出了最关键、也最天真的问题：“那老师，你以后会跟他结婚吗？就像故事书里的王子和公主那样，过上幸福的生活？”
“……”
这个问题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心口最猝不及防的地方。我脸上的笑容大概凝固了一瞬。
会吗？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那个场景，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向在红毯尽头等我的他。那是我离开永和镇时，对他许下的承诺，也是支撑他等待这么多年的期望。
可如今……
我的目光掠过孩子们一张张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小脸，掠过窗外那片我倾注了数年心血、依旧贫瘠却充满生机的土地，最后，落在安静坐在角落、正低头认真写字的小春身上。她已经长大了不少，眉眼沉静，是我最大的牵挂。
这里的一切，早已像藤蔓一样缠绕进我的生命，无法割舍。
我自然是不想和傅向阳分别的。想起他，心里依然是暖的，是痛的，是愧疚的。
但是，人生似乎总有但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酸涩的暖流压回心底，重新对孩子们绽开一个更明亮、也更坚定的笑容。
“老师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我摸了摸那个提问小女孩的头发，声音温和却清晰，“在这里，陪着你们，看着你们像小春姐姐一样，好好读书，长大，飞出这片大山，去看更广阔的世界。这件事，对老师来说，特别特别重要。”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他们能感受到我的认真。
“那……那个很好的叔叔呢？”另一个小男孩小声问。
我心里像是被风吹过的沙漠，空旷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我轻声说，像是祝福，也像是告别，“希望……希望他能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给他全部幸福的人。”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稍稍松动了一些。有遗憾，但奇异的是，并没有后悔。
阳光依旧温暖，孩子们的好奇心很快又被别的事物吸引，欢笑着跑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活泼的背影，知道自己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黄土地里。
我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片土地上。我不敢停歇，哪怕半分。我总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把这些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孩子送出这片沙漠，送出困住他们的大山，亲手将他们托举到一个更光明、更广阔的未来去。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家访、为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垫付费用……我的时间像被拧紧的发条，每一分每一秒都围绕着他们旋转。
然而，我的身体却先于我的意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
不知从何时起，持续的疲乏感如影随形，脚步变得沉重，咳嗽声时常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原本还算红润的脸颊渐渐失去了血色，消瘦得厉害。同事们担忧地看着我，一次次劝我：“江老师，去县里看看医生吧，好好检查一下，不能硬扛啊。”
我总是摇摇头，用轻描淡写的笑容安抚他们：“没事，就是累了点，歇歇就好。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拒绝离开，仿佛不去医院，病痛就不存在。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还活着，还能站在讲台上，我的时间就不能被浪费在病床上。它必须属于我的学生，一分一秒都不能少。
直到那个清晨，我试图从那张窄小的板床上起身，却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黑暗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
……
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命运。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火苗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熄灭了。
意识涣散之际，周遭的哭声、喊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未竟之事，都飞速褪色，最终凝聚成唯一一个清晰无比、割心蚀骨的念头——
小春。
我的小春。
我走了，她该怎么办？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温暖那么少，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为她争来了一小片晴空。如果没有我，她刚刚变得明亮起来的世界会不会再次坍塌？谁会在她夜里做噩梦时轻轻拍着她的背？谁会在她取得好成绩时给她一个骄傲的拥抱？谁又能保护她，不再被那愚昧的旧俗所吞噬？
巨大的不甘和忧虑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我正在消散的意识。我放心不下她，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她还那么小，未来的路那么长……
黑暗彻底淹没而来。
我最终，还是对她失了约。
没能陪她长大，亲眼看着她羽翼丰满，飞出这片大山。
我最后的力量，都化作了无法说出口的遗憾和担忧，随着最后一口气，消散在了这片我倾尽所有热爱与生命的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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