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是晌午到的。
傅向阳正核对完厂里的账目，指尖还沾着墨水，秘书就脚步匆匆地进来，面色为难地递过那张薄薄的纸。一种没来由的心悸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抢了过来。
电文很短，短到残酷。告知江秀珍同志于X月X日因病逝世，后事已由当地学校料理。
纸片从他瞬间失力的指间飘落，晃晃悠悠，像秋日里最后一片坠落的枯叶。他僵在原地，办公室窗外机器的轰鸣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瞬间褪去，世界变成一片嗡嗡作响的空茫。
秀珍……没了？
那个在月台下用力拥抱他，眼睛亮晶晶地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的姑娘？那个信里总是写孩子们又进步了、小春又长高了、沙漠里的星星特别亮，却从不提自己有多苦的倔强姑娘？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连她病了，他都不知道。最后一封他寄出的信，还在路上，絮絮叨叨地问她归期。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被隔绝在外的茫然过后，是烧灼五脏六腑的急切。他要知道，她最后的日子是怎样的？她安葬在哪里？她放心不下的那个叫小春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几乎是立刻动身。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拖拉机，最后甚至搭了一段驴车，一路向西，向着那片她信中描述的、他只在想象里见过的苍黄天地奔去。越是接近，他的心就越沉。广袤的贫瘠，呼啸的风沙，破败的村落……这些年，她就在这样的地方？
他终于站在了那所矮土墙围起来的学校前。风很大，卷起沙尘，迷了眼。几个衣衫破旧但眼睛清澈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一位眼圈红肿、面色憔悴的男老师迎了出来，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哑声问：“您是……傅同志？”
秀珍提起过他。傅向阳喉咙哽得发疼，只能重重地点头。
“我带你去看看江老师……住的地方，还有，她常惦记的小春。”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房间”。土坯墙，破旧的桌椅，一张硬板床，一盏煤油灯。简陋到极致，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墙上贴着孩子们的画，桌上摞着批改到一半的作业本，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书香和皂角的气息。
他颤抖着手，抚过那些她日日伏案的痕迹，心脏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血肉模糊。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女孩。
瘦瘦小小的，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和他一样的悲伤，还有一种仿佛被全世界再次抛弃的恐慌。她知道他是谁。秀珍一定给她看过他的照片，跟她讲过他的故事。
“小春……”他蹲下身，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女孩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懂事得让人心碎。这就是秀珍用尽全力保护、甚至为之留在这片土地的孩子。
孩子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带着浓重的口音，却急切地想把关于江老师的一切都告诉他。
“江老师总说，傅叔叔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说您特别厉害，特别善良！” “她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您的信，还有一张照片，她可宝贝了！” “她晚上有时候会看着月亮，说……说想您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慢慢地割。他来之前，不是没有过怨。怨她一次次推迟归期，怨她最终那句冰冷决绝的“分手”。他曾试图找出她不再爱他的证据，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局。
可此刻，他从这些稚嫩的口中，从这间简陋的屋里，从那位疲惫的同事欲言又止的叹息里，拼凑出的，却是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更深沉更坚韧的江秀珍，以及一份他几乎错怪了的、从未熄灭的爱。
她不是不爱了。她是太爱这里的孩子，太爱肩上的责任，爱到无法抽身，爱到宁愿亲手斩断他的牵挂，让他去追寻没有负累的幸福。
她替他做了选择，用一种最让他痛苦的方式。
他走到她的墓前。只是一个简单的土堆，立在能望见学校和孩子奔跑玩耍的山坡上。碑石粗糙，却刻着“江秀珍老师之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永念师恩”，显然是孩子们和乡亲们的心意。
风呜咽着吹过旷野，卷起沙土，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他久久地站着，没有哭，只是觉得胸腔里空了一大块，又被一种极其沉重而滚烫的东西填满。
他做出了决定。
他找到当地的负责人和学校的老师，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来办理收养小春的手续。我会带她走，供她读书，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众人惊愕，继而沉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和复杂的敬意。
他又蹲下身，看着小春红肿的眼睛，用尽可能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小春，跟我走吧。以后，我照顾你。这是……这是你江老师最放心不下的事。”
小春看着他，眼泪又流下来，但这一次，她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傅向阳没有立刻离开。他留在那里一些时日，看着小春和同学们郑重道别，看着她在那座简单的墓前磕头告别。他走遍了秀珍走过的每一条路，在她站过的讲台上站了一会儿，感受着粉笔灰飘落指尖的微凉。
他最终带着小春离开了那片黄土地，但没有回到熟悉的永和镇。他换了一个城市，给了小春一个安稳的家，最好的学校，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履行着对秀珍无声的承诺，仿佛这样，就能一点点弥补那份蚀骨的遗憾。
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劝他总该为自己考虑。他只是摇头。
他的心里，早已被大西北的风沙和一个女子坚韧的身影永远地填满了。再容不下别人。
他看着小春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有秀珍那股聪慧倔强的劲儿，成绩优异，眼神明亮。高中毕业那天，小春拿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却犹豫地看着他。
“傅叔叔，”她轻声说，语气像极了当年的秀珍，“我想读师范。我想回去。”
傅向阳看着她，时光仿佛倒流。他看到了另一个女孩，同样清澈坚定的眼神。
良久，他抬手，像多年前想象中抚摸秀珍那样，轻轻揉了揉小春的头发，眼中有着复杂的水光，最终却化为一个无比欣慰、了然的微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知道，秀珍留下的那束光，从未熄灭。它被小心地接过，即将由小春，由更多可能的孩子，继续在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上，传承下去。
而他，会一直站在她们身后。如同他曾经承诺的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守护着这份她用生命点燃的希望。
这是他爱她的方式。也是她教会他的，最深刻的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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