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烟雨朦胧。祝家的汽车鸣着喇叭,驶过青石板路,停在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公馆前。车门打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双小巧的鹿皮短靴,轻轻踩在微湿的地面上,带着与周遭精致婉约截然不同的利落。
十八岁的祝忧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剪裁优良的苏绣旗袍,外头却随意搭着一件俄式粗呢短外套,长发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那双眼睛清亮有神,顾盼之间,既有江南女子的灵秀,又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锐利。三年的莫斯科岁月,不仅给了她学识,更在她心底点燃了一簇灼热的火焰。
厅堂里,父亲满脸堆笑,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得意:“忧儿回来了就好!阿爹给你定了门顶好的亲事,是傅珉傅大帅!往后啊,你就是督军府的夫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傅珉?” 祝忧微微一怔。这个名字她听过,盘踞江北的大军阀,手握重兵,传闻中杀伐果断,是旧势力最顽固的代表之一。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升。
“是啊,那可是真正的人物!多少人家想把女儿送进去……”父亲仍在絮叨着那看似光明璀璨的前程。
祝忧却只觉得那话语像一道道丝线,要将她缠绕成一个精美的、没有灵魂的礼物。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指尖泛白。温暖的厅堂,此刻却让她感到窒息。她想起红场飘扬的旗帜,想起课堂上老师们激昂的论述,想起那些关于理想、自由与一个崭新中国的蓝图。
她是祝家闺秀,更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在莫斯科的冬夜里,她曾庄严宣誓,将一切奉献给信仰,追随那片东方的红星。她学习马克思主义,深入理解革命的真谛,她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撕裂这沉沉的黑暗,带领中国走向胜利与新生。
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岂能甘心困于后宅,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更何况,是嫁给革命道路上的敌人?
夜深人静,她推开雕花木窗,望着庭院中寂寥的月色。父亲安排的婚事,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她收紧。而她的另一个身份,则要求她必须冷静、必须潜伏,必须在看似不可能的境地里,找到属于她自己的,也是属于理想的道路。
她轻轻摩挲着藏在贴身衣袋里的一枚小小徽章,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嫁给傅珉,或许是牢笼,但焉知这不是一个更深地进入风暴中心的机会?
祝忧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湿润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前路必然荆棘密布,但她已做好准备。她不仅要挣脱命运的摆布,更要在那片属于男人的权力战场上,为她的信仰,劈开一道裂痕。
收到组织秘密传递来的任务时,那张薄薄的纸条在她指尖仿佛有千斤重。任务明确而危险:利用一切可能,收集军阀傅珉及其部下的兵力部署、动向及与其他势力的关系。
一瞬间,昨夜那种被束缚的窒息感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嫁入傅府,那深似海的侯门,不再仅仅是一个牢笼,更可能是一个绝佳的掩护,一个能让她近距离观察、甚至触及核心机密的绝佳位置。风险与机遇并存,她仿佛看到了在荆棘之下,一条隐秘的道路正在显现。
第二日,按照约定,祝忧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见到了傅珉。
雅间静谧,窗外是潺潺流水。傅珉并未穿着戎装,而是一身深色长衫,靠窗而坐。他身姿挺拔,即使闲适地坐着,也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见到祝忧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眸,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眉毛几不可见地向上挑了一下,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惯常的、居于上位者的漠然。
寻常女子见到他这般目光,多半会羞赧或畏惧地低下头去。但祝忧没有。她依着礼节微微颔首,随即便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她的目光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坦然的好奇,仿佛在观察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
傅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还是头一次遇到一个如此年轻姑娘,敢这样与他对视。那点讶异,随即化作了一丝极淡的、被勾起的兴趣。
“坐。”他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祝忧依言落座,姿态优雅,背脊挺得笔直。
侍者上完菜,雅间内重新恢复安静。傅珉并未动筷,而是拿起桌上的烟盒,慢条斯理地敲出一支烟,并不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把玩。
“听说祝小姐刚从俄罗斯回来?”他忽然开口,话题跳过了所有寒暄,直接切入。
“是。”祝忧应道,声音平稳。
“那边现在乱得很,”傅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你在那边,都学了些什么?”
这话问得随意,却暗藏机锋。如今苏俄的意识形态,正是他们这些旧式军阀最为警惕的东西。
祝忧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符合她大家闺秀身份的、得体的浅笑:“主要研习了文学和艺术,托尔斯泰的深邃,芭蕾的优美,都让人印象深刻。当然,也见识了那里的严寒和动荡。”她巧妙地避开了敏感领域,将话题引向了无害的方向,却又在最后一句,若有似无地贴合了傅珉对那边“乱”的印象。
傅珉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末了,竟低低地笑了一声,将那支未点燃的烟搁在了桌上。“有意思。”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三个字。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竟意外地没有预想中那般僵硬。傅珉又问了些关于俄罗斯风土人情的问题,祝忧皆从容作答,言辞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偶尔谈及见闻时,眼中流露出的神采,让她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傅珉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那点起初的兴趣,似乎又浓了几分。
饭局结束,傅珉亲自送她到酒楼门口。临别时,他看着准备上车的祝忧,忽然说了一句:“祝小姐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祝忧回身,依旧是那副温婉的模样,轻声道:“传闻未必是真,大帅亲眼所见,才作得数。”
傅珉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未再言语。
坐进汽车,驶离酒楼,祝忧才缓缓靠向椅背,轻轻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微微沁出薄汗。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傅珉对她产生了兴趣,这既是危险,也是她完成任务所需要的契机。
她知道,一场真正无声的较量,从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