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嫁的这几日,公馆里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喜气。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带着敬畏,父亲更是整日红光满面,仿佛祝家已然攀上了云霄。
这日,父亲亲自来到她的书房,难掩激动:“忧儿!傅大帅那边来信了,他对你极为满意,亲口承诺,迎你过门便是正房太太!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正房太太。这四个字像沉甸甸的金印,砸在祝忧的心上。条件确实丰厚得超乎想象,正室的名分意味着更高的地位,更少的束缚,以及……更接近权力核心的可能。但与之相伴的,是更深重的危险,如同一柄利剑悬于头顶,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面上适时地泛起一层薄红,微微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真实的情绪,只低声道:“全凭阿爹做主。”
父亲只当她是女儿家羞怯,满意地捋须大笑。
再次见到傅珉,是在一家西洋人开的咖啡馆。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傅珉依旧是一身便服,却掩不住周身行伍之人的凛冽气息。
他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目光却落在祝忧沉静的脸上,忽然开口,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探究:“我许你正妻之位,你似乎并不激动。”
他顿了顿,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祝忧的耳膜上:“寻常女子得知此事,纵使不便喜形于色,眼中也该有几分得意或惶恐。你在想什么?”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
祝忧握着银质小勺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她抬起眼,再次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退缩,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的坦然。
“大帅,”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激动源于意外之喜,或是久旱甘霖。对我而言,嫁入帅府,是父母之命,亦是……一项选择。”
她微微前倾,日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我若说激动,显得虚伪。我若惶恐,又显得怯懦。大帅想看到的,是哪一个呢?”
傅珉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像是猎人发现了极其有趣的猎物。他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放松,压迫感却更强了。“哦?那你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祝忧轻轻放下小勺,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着傅珉,一字一句道:“我在想,大帅的妻子,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它或许意味着荣耀和安逸,但更意味着责任与眼光。若只沉溺于‘正妻’名分的喜悦,恐怕才真正辜负了大帅的……这份‘另眼相看’。”
她没有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也没有故作清高的不屑,而是将这场婚姻,重新定义为一个需要能力和眼光去承担的“位置”。这既符合她留洋归来、见识不凡的设定,又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是否激动”这个陷阱。
傅珉凝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咖啡馆里留声机播放的西洋乐曲婉转流淌,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终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同于上次那般意味不明,这次的笑声中带着一丝真正的、被取悦了的意味。
“祝忧,”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你果然,很不寻常。”
他端起咖啡杯,向她示意了一下,仿佛在完成一个无声的契约。
祝忧知道,她又一次险险过关,并且,在他心中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记。这个男人太敏锐,太危险,与他周旋,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但她的心,却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这条路是她选的,为了信仰,她无惧这深渊,甚至要借着这股东风,潜入龙潭虎穴的最深处。这场戏,必须演下去,而且要演得漂亮。
接下来的几日,祝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筹备着这场备受瞩目的婚礼。红绸挂满了檐角,喜庆的氛围几乎要溢出水乡,可这浓烈的红色落在祝忧眼里,却像一层朦胧的血色,预示着前路的未卜。她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试穿繁复的嫁衣,聆听嬷嬷教导的规矩,心却早已飞越这高墙深院,在更广阔而危险的世界里盘旋。
大婚之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北督军与江南富商之女的联姻,排场极大,宾客如云,政商名流,各界显要,甚至还有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领事,皆来道贺。
祝忧凤冠霞帔,头顶着沉重的红盖头,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红。她由人搀扶着,走过铺着红毡的长廊,耳边是喧嚣的贺喜声、议论声,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不真切。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探究的、羡慕的、嫉妒的、审视的……
拜堂仪式在督军府气势恢宏的正厅举行。司仪高亢的声音喊着“一拜天地——”,她依言下拜,腰身挺直,姿态无可挑剔。红盖头遮挡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她与傅珉的对视。她能感受到身旁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以及那股即使在这种场合也挥之不去的冷峻气场。
“二拜高堂——”傅家的长辈端坐上方,目光如炬。
“夫妻对拜——”她与他相对而拜,那一刻,仿佛能穿透红绸,感受到他毫无波澜的视线。
酒席更是喧闹至极。傅珉带着她向各桌敬酒,他言谈得体,应对自如,偶尔露出些微笑意,却始终带着疏离的威严。宾客们纷纷向祝忧道贺,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客套话,语气殷勤,眼神里却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人夸她端庄大方,有人赞傅大帅好福气,每一句嘘寒问暖都像是一场无形的试探。祝忧始终保持着温婉得体的微笑,应答如流,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直到被簇拥着送入精心布置的新房,周遭的喧嚣才渐渐隔绝。
新房内,红烛高燃,锦被绣帐,处处透着奢靡与喜庆。侍女们退下后,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傅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
傅珉抬手,依礼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她脸上带着新嫁娘应有的娇羞红晕,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湖。傅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情绪。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靠近床榻,只是转身,似乎打算离开。
“大帅。”祝忧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傅珉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祝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她知道,如果今夜傅珉踏出这个房门,明日她就会成为整个督军府,乃至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一个在新婚之夜就被丈夫冷落的妻子,在这深宅大院里,将毫无地位可言,只会沦为任人拿捏、随意践踏的存在。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这不仅关乎尊严,更关乎她能否在这里立足,完成她的使命。
她抬起眼,眸中刻意流转出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娇嗔的光芒,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轻声道:“大帅就这么忍心,让你貌美的新婚妻子,独守这空闺到天明吗?”
傅珉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挽留。他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细细品味她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图,是单纯的争宠,还是别有用心?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他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审视,还有一丝被挑起的兴味。“既然夫人盛情邀请,”他缓步走回,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那便……如你所愿。”
红烛摇曳,映照着满室的红纱帐幔,光影暧昧不明。这一夜,红纱帐内,是身体与意志的双重博弈,是试探与伪装交织的迷局。
……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祝忧醒来时,身边已空,只余下枕畔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提醒着她昨夜的真实。身体有些微不适,但她的神志却异常清醒。她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肩颈处些许暧昧的红痕。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她梳洗,态度比昨日更加恭敬谨慎。当她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云鬓花颜,眉眼间却已褪去少女青涩,多了一丝复杂风情的自己时,门被敲响了。
副官端着一个锦盒进来,恭敬道:“夫人,大帅军务繁忙,一早已去营中了。这是大帅吩咐给您送来的。”
锦盒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一把小巧精致,却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勃朗宁手枪,旁边整齐地码放着黄澄澄的子弹。
副官低声道:“大帅说,夫人见多识广,或许用得惯这个。督军府不比别处,留着防身。”
祝忧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那把手枪,又透过镜子,仿佛看到了傅珉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这份“礼物”,是保护,是警告,还是更深层次的试探?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枪身,然后合上锦盒,对副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受宠若惊的微笑:“有劳了,替我谢谢大帅。”
副官退下后,房间内重归寂静。祝忧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新婚的第一关,她算是勉强闯过,但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正式拉开序幕。这座华丽的牢笼,既是她的战场,也将是她的舞台。而她,必须成为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