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府邸深似海，朱红高墙内是另一番天地。新婚的波澜似乎很快平息，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规整森严的秩序下往复摆动。
祝忧很快便发现，傅珉治军严谨，这套作风也全然用在了治家上。府中下人规矩极严，各司其职，行走无声，偌大的府邸平日里竟显得有些过分的安静。傅珉本人更是忙碌，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是常事，即便回府，也多半是在前院的书房处理军务，或是召集部下议事，那一片区域，是祝忧目前尚无法轻易触及的禁区。
她开始利用“夫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在府内探查。借着熟悉环境、打理内务的名头，她留意着往来的人员、文件的流向、甚至守卫换岗的规律。然而傅珉的谨慎超乎她的想象，核心的机密密不透风，她能接触到的，多是些日常用度、人情往来的琐碎，关于兵力、布防、与其他势力的联络，几乎一无所获。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一拳打在厚重的棉花上。
更让她耗费心神的，是来自后宅的暗流。
傅珉虽不像有些军阀妻妾成群，但府里也早有两位姨太太。三姨太是唱戏出身，眉眼娇媚，惯会撒娇弄痴；四姨太曾是个女学生，带着几分清高的书卷气，心思却更为细密。祝忧这位空降的、占着正室名分且来历不凡的“大小姐”，自然而然地成了她们的眼中钉。
明里暗里的挑衅接踵而至。请安时夹枪带棒的言语，在她打理事务时有意无意的掣肘，甚至在她偶尔去花园散步时，都能“偶遇”到这两位，言语间不是炫耀傅珉从前对她们的“宠爱”，就是试探她这位新夫人的虚实。
“姐姐刚从俄国回来，怕是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吧？”三姨太捏着帕子，眼波流转。
“夫人见识广博，想必看不上我们这些俗物。”四姨太语气淡淡，话里的刺却毫不含糊。
祝忧面上始终维持着从容的笑意，不卑不亢地应对着。她深知，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口舌之争上落了下乘，只会让人看轻，于她的任务毫无益处。但这种周旋，耗费的是心神，让她感到一种不同于身体劳累的疲惫，那是一种身处异类环境、必须时刻绷紧神经的消耗。
而傅珉，自新婚夜后，再未碰过她。
他依旧按照惯例，每隔几日会在她房中歇息。但每次都只是和衣而卧，或是靠在榻上看书至深夜，仿佛她只是这房间里一个精致的摆设。同床，却异梦，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那份冷峻和疏离却比远方更甚。这种刻意的界限，让祝忧摸不清他的想法，是纯粹的不感兴趣，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戒备和观察？
连日来的探查毫无进展，以及应对姨太太们的明枪暗箭，让祝忧眉宇间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只会被后宅琐事耗尽精力，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这夜，傅珉再次惯例性地在她房中歇息。他依旧靠在外侧的床头，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翻阅着文件，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
祝忧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躺下，而是起身沏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妻子寻常的关怀。
傅珉从文件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还没睡？”他声音平淡。
“白日睡得多了些，此时反倒没了困意。”祝忧在他身侧的床边坐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大帅还在为军务操劳？”
“嗯。”他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短暂的沉默后，祝忧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好奇：“今日偶然听下人们议论，说北边近来似乎不太平？我在俄国时，也听教授分析过远东局势，说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帅镇守此地，想必压力不小。”
她的话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抛出了一个引子。她没有直接打探，而是从一个“听闻”和“过去所学”的角度切入，既显示了自己的见识，又不显得过于刻意。
傅珉翻动文件的手微微一顿，终于将目光完全从纸上移开，落在了她身上。台灯的光晕下，她穿着素色的寝衣，墨发披散，侧脸柔和，但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却格外清亮，没有寻常女子的怯懦，反而有种沉静的探究。
“你还懂这些？”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算不上懂，”祝忧微微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只是觉得，比起后宅一方天地，这些关乎时局、民生的大事，似乎更值得关注。大帅肩负重任，忧……敬佩不已。”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仰慕。
傅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在评估她这番话的真伪，以及背后可能的目的。房间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轻响。
良久，就在祝忧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另寻话题时，他却忽然合上了手中的文件，随手丢在一边。
“北边是有些跳梁小丑，不成气候。”他语气淡漠，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的笃定，“不过，局势确实微妙。日本人蠢蠢欲动，南京那边也心思难测。”
他竟真的接了她的话头！虽然只是泛泛而谈，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具体的军政事务，哪怕只是粗略的方向。
祝忧心中一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认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大帅更需要保重身体，毕竟，江北的稳定系于大帅一身。”
傅珉闻言，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他忽然朝她这边倾了倾身，一股混合着淡淡烟草和冷冽气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她。
“夫人似乎对时局很关心？”他靠得很近，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祝忧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廓。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试探，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让自己的眼神有丝毫闪烁，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一种坦诚：“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战火重燃，百姓流离。在俄国，我见过战争的残酷。”这话半真半假，却最能打动人心。
傅珉凝视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没有碰她，而是用指节轻轻拂过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狎昵，却又充满了掌控感。
“放心，”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有我在，乱不了。”
说完，他直起身，重新拿起文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和对话从未发生。“不早了，睡吧。”
祝忧依言躺下，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似乎并未完全离开。她紧紧攥住被角，手心一片湿冷。
这一次，她不仅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垮，反而成功地在他严密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虽然获取的信息依旧有限，但他愿意在她面前提及“日本人”、“南京”，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更重要的是，他刚才的靠近和触碰，虽然充满试探，却也打破了那种纯粹的、冰冷的界限。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场关于“时局”的对话，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复杂的阶段——一种建立在危险试探和相互揣度之上的、脆弱的“亲近”。
她知道，下一次，她或许可以试着问得更深一些。而任务的转机，往往就藏在这看似不经意的日常对话之中。夜色深沉，祝忧的眼中，却燃起了新的、更为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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