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时局的夜谈,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湖面下的暗流却已悄然改变。傅珉依旧忙碌,依旧疏离,但祝忧能感觉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时间更长,也更沉。他偶尔会在与她单独用餐时,似是随口提及某地“匪患”或与邻省势力的摩擦,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祝忧愈发谨慎,回应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得全然无知,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有些见识、关心丈夫事业的新式妻子形象。她知道自己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次对话都是试探与反试探的较量。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傅珉难得白日留在府中,在前院书房会客。祝忧借口去书房取一本之前“遗落”的诗集(那本书是她精心挑选放在那里的),由丫鬟陪着穿过回廊。靠近书房时,她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争执声,声音不高,却透着紧绷。
“……日本人那边的条件,未免太过苛刻!这分明是想架空我们!”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祝忧辨认出是傅珉手下一位姓李的师长。
“李师长,稍安勿躁。”傅珉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冷意,“筹码,是要靠实力去谈的。我们的底牌,他们未必清楚。”
这时,书房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副官走了出来,见到祝忧,愣了一下,随即恭敬行礼:“夫人。”
书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祝忧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歉意,对副官微微颔首,目光顺势扫过书房内。傅珉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色沉静,李师长站在一旁,脸色还有些未褪去的潮红。书桌上,摊开着几张地图和一些文件。
“我来取本书,打扰大帅议事了。”她声音温柔,脚步却并未立刻离开,仿佛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打断了节奏。
傅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难辨。他摆了摆手,示意副官退下,然后对祝忧道:“无妨,已经谈完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祝忧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审视,似乎在判断她听到了多少。
李师长也连忙收敛神色,向祝忧行礼告退。
祝忧仿佛毫无所觉,径直走向书架,准确地找到了那本诗集,拿在手中,对傅珉柔婉一笑:“那忧儿先告退了。”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傅珉却忽然开口:“等等。”
祝忧脚步一顿,回身看他。
傅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地图的某个区域敲击了几下,那是一片临海的区域,地图上标注着几个细小的港口名称。他看着她,语气平淡:“晚上城中商会有个晚宴,你陪我一同去。”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祝忧心中念头飞转。晚宴?在这种他与日本人谈判的敏感时期,带她出席公开场合?是试探,还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可,或者,是需要一个“夫人”在场作为某种缓冲或掩饰?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和一丝受宠若惊:“是,忧儿会好好准备。”
她拿着诗集,姿态优雅地离开了书房,背脊挺直,直到走出前院,回到自己的院落,关上房门,才允许自己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手掌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激动地跳动。
转机!
她听到了关键词——“日本人”、“条件”、“苛刻”、“底牌”。虽然信息零碎,但足以证实组织之前的猜测:傅珉正在与日本人接触,而且谈判似乎并不顺利,存在分歧。
更重要的是,傅珉敲击地图的那个无意识动作!那个临海区域……她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和那个区域的地理特征传递出去。
而他邀请她参加晚宴,这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在那种场合,或许能接触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信息。
任务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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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督军府的汽车载着傅珉与祝忧,驶向城中最为奢华的国际饭店。祝忧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绒旗袍,领口缀着细碎的珍珠,既不过分张扬,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凝脂般的肌肤和清冷的气质。她挽着傅珉的手臂,指尖隔着军装的布料,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臂膀和隐隐散发的热力。
傅珉一身笔挺的戎装,胸前略章整齐,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常,只是在她伸手为他整理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晚宴会场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政要、富商、外国领事、各界名流云集于此。傅珉一出现,便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人们纷纷上前寒暄,语气恭敬。
祝忧挽着他的手臂,脸上维持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扮演着一个美丽、安静、陪伴在强大丈夫身边的附属品角色。但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在场的人群。
她看到了那个在书房与傅珉争执的李师长,正与几个军官模样的的人站在一处,神色依旧有些沉郁。她也注意到了几个穿着和服或西装的日本商人,他们身边围绕着翻译和中方陪同人员,傅珉与他们目光交汇时,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但那短暂的视线接触,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傅大帅,这位就是新夫人吧?果然是才貌双全,气质不凡啊!”一个胖胖的商会会长笑着恭维。
“过奖。”傅珉语气平淡,并未多言,却将祝忧的手往自己臂弯里带了一下,一个细微的、充满占有意味的动作。
祝忧配合地微微低头,露出一抹羞涩,心中却是一凛。他在向外人宣告她的地位,这种“宠爱”的表象,对她而言既是保护色,也可能成为更深的束缚。
席间,傅珉被众人簇拥着谈论时局、生意。祝忧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偶尔为他布菜,递上酒杯,动作优雅自然。她听到有人试探性地问及江北的治安,傅珉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也有人提起最近的铁路修建计划,话语间似乎牵扯到利益分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学者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举杯向傅珉敬酒。
“傅大帅,久仰。听说大帅近日得了一批德式新装备,真是如虎添翼啊。只是这后勤补给,尤其是沿海港口的转运,可还顺畅?”那人笑容可掬,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谈。
沿海港口!
祝忧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立刻想起了白日里傅珉无意识敲击地图上那片临海区域的动作。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掩饰瞬间的失态。
傅珉眸光微闪,与那人碰了碰杯,语气依旧平稳:“劳烦挂心,些许琐事,下面的人自会处理妥当。”他并未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那学者模样的人笑了笑,也不纠缠,转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祝忧却将这个人记在了心里。他看似随意的问题,却精准地指向了关键。他是谁?是单纯的关心,还是另有所图?是其他势力派来试探的,还是……自己可能的“同道中人”?
晚宴过半,气氛愈加热烈。舞池中响起了悠扬的西洋乐。傅珉似乎并无跳舞的兴致,依旧坐在主位与人交谈。这时,一位穿着艳丽旗袍的姨太太(似乎是某位官员的家眷)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声音娇嗲:
“傅大帅,怎么不让夫人去跳支舞?让我们也欣赏一下留洋回来的新式女子的风采嘛。”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唆,暗示祝忧可能与传统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祝忧身上。
傅珉侧头看向祝忧,眼神深邃,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想看她如何应对。
祝忧放下茶杯,迎上他的目光,唇边绽开一个清浅而自信的笑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将手轻轻放在他伸出的手上:“既然大帅有兴致,忧儿自当奉陪。”
她不能怯场,更不能被这种程度的挑衅难倒。
傅珉牵着她的手步入舞池。他的舞步并不花哨,却稳健有力,带着她随着音乐旋转。他的手扶在她的腰侧,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烟草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薄唇。
“跳得不错。”他低声说,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在俄国学过一些。”祝忧微微偏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舞池边缘。她看到了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学者”,正与一位外国领事低声交谈着什么。她还看到了李师长,独自一人站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刚才那个人,”傅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的问题,你怎么看?”
祝忧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她听到了!他是在试探她的反应和见解。她稳住心神,随着他的引领转了个圈,声音放得轻柔,仿佛只是在闲聊:“忧儿不懂这些。只是觉得,港口转运既然重要,想必大帅已有万全之策。那位先生……似乎有些过于关心了。”
她既表达了对傅珉能力的“信任”,又轻描淡写地点出了那人的“可疑”,将自己撇清的同时,巧妙地将球踢了回去。
傅珉低头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再追问。
一曲终了,他带着她回到座位。整个晚宴过程,他再未离开她身边,那种无形的维护,让之前出言挑衅的姨太太脸色有些难看。
回程的汽车里,一片寂静。傅珉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祝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心中思绪纷杂。
今晚,她确认了港口信息的重要性,记下了几个关键人物的面孔和可能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她在傅珉面前,再次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甚至可能因为那句关于“过于关心”的评论,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敏锐但安分”的印象。
任务的转机,已经从一丝微光,变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而她,必须沿着这条小径,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地走下去。她轻轻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那里面,仿佛已经握住了通往下一个关卡的、无形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