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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向青山(六)

浮生杂念

“寒鸦”策划的动乱如期而至,地点选在了傅珉前往军营必经的闹市。枪声、爆炸声、人群的哭喊尖叫声骤然撕裂了平和的午后。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洗脱嫌疑的绝佳舞台。

祝忧当时正与傅珉同乘一辆车。袭击发生时,训练有素的卫队迅速反应,将汽车团团护住,与暗处的袭击者激烈交火。傅珉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战局,并未见丝毫慌乱。

然而,混乱中,一颗从侧面高楼射来的子弹,精准地穿透了卫队防御的间隙,带着致命的尖啸,直直射向傅珉的太阳穴!那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祝忧甚至能看到傅珉瞳孔中倒映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弹头轨迹。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利弊得失,一种混合着本能、算计和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冲动,让她猛地侧身扑了过去——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她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右肩胛骨处炸开的、难以形容的剧痛。那力量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掀飞,又重重地撞在傅珉坚实的胸膛上。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的旗袍,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鼻腔。

她听到傅珉一声压抑的低吼,感觉到他手臂猛地收紧,将她牢牢箍在怀里。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枪声、喊叫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最后的意识里,是他那双总是深邃难辨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撕裂的情绪。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吞没。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无尽的混沌中漂浮了几个世纪,一丝光亮和知觉终于艰难地穿透黑暗。

剧痛首先回归,从右肩蔓延至全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督军府主卧的精致帐幔顶。然后,她看到了他。

傅珉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着膝盖。他没有穿军装,只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松垮地敞开着,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他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得有几分罕见的憔悴。

他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那里面有尚未完全褪去的余悸,有深沉的审视,有难以言喻的波动,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后的痕迹。

见她醒来,他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说话。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守候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紧绷:

“为什么?”祝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肩头的剧痛让她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神经,但她还是迎上傅珉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她声音虚弱,带着伤后的沙哑,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茫然和委屈,“子弹过来……我,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能承认这是算计,必须将这一刻塑造成本能,是情急之下、未经思考的冲动。

傅珉俯身,靠近了些,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他没有碰她的伤口,但目光却像实质般落在她苍白脆弱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探究。

“没想那么多?”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低沉,听不出情绪,“那一瞬间,足够很多人想很多了。”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黑发,动作近乎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祝忧,你知不知道,那颗子弹再偏几分,打中的就是你的心脏。”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祝忧心上。她在赌,赌混乱中他无法判断子弹的真正轨迹,赌她扑过去的角度足以造成为他挡枪的假象。显然,她赌赢了,但这赢来的局面,却更加危险。

“我……”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必须演下去的戏,“我当时……只看到有东西朝你飞过来……我、我害怕……” 泪水适时地滑落,混合着虚弱和惊惧,“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督军府怎么办?” 她将动机归结于一个女人对丈夫、对依靠的依赖和恐惧,这是最合理,也最难以被驳斥的理由。

傅珉沉默地看着她流泪,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怀疑、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还有某种更深沉的、晦暗的东西。他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粝地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蠢。”他低低地骂了一个字,声音沙哑。不知是在骂她不顾自身安危的愚蠢,还是在骂别的什么。

“好好养伤。”他最终说道,没有继续追问那个“为什么”,但祝忧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翻篇。它像一根刺,扎进了傅珉的心里,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可能暂时放下了部分怀疑,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掌控的纠缠。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前停留片刻,目光在她裹着厚厚纱布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离开,吩咐门外的医护和下人小心看护。

房门轻轻合上,祝忧才彻底松懈下来,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肩头的疼痛阵阵袭来,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生死一线。

她知道,“寒鸦”制造的这场动乱和“意外”刺杀,虽然暂时用她的血洗刷了部分嫌疑,但也将傅珉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地吸引到了她身上。未来的路,并不会因为这次“舍身相救”而变得平坦,反而可能因为这份“恩情”和随之而来的、更紧密的“关注”,而变得更加举步维艰。

她闭上眼,感受着伤口传来的尖锐痛楚,心底却异常清醒。这场戏,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而她,必须在这痛楚与迷雾中,找到下一枚棋子落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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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的日子,像在绷紧的弦上缓慢踱步,表面平静,内里却时刻提防着弦断之音。傅珉派了专人照料,用的都是最好的西药,但他本人来看她的次数却不算多,每次停留的时间也不长。

他不再提那个“为什么”,但祝忧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并未离开。他偶尔会问她伤口还疼不疼,需不需要什么,语气是惯常的平淡,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难测。他似乎是在观察,在等待,等待她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祝忧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扮演着一个劫后余生、依赖丈夫、又因伤痛而有些脆弱的妻子角色,恰到好处地流露着不安与庆幸。她甚至会在傅珉来看她时,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怯意地想去拉他的衣袖,又在触及他深邃目光时,受惊般缩回手。

这种欲拒还迎的脆弱,比任何直接的示好都更能模糊焦点。

这日午后,傅珉难得有空,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处理文件。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肩头镀上一层金边,他低垂着眼眸,侧脸线条冷硬。

祝忧靠在床头,手中捧着一本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她在用余光观察他,也在思考下一步。肩伤限制了她的行动,但也给了她一个暂时远离后宅纷争、安静思考的借口。她知道,“寒鸦”那边需要新的情报,而傅珉的书房,依旧是她必须突破的堡垒。

“咳……”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

傅珉从文件中抬起头,看向她:“不舒服?”

“没有,”祝忧摇摇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只是躺久了有些闷。大帅……能帮我倒杯水吗?”她指了指离床稍远的桌子上的水壶。

这是一个细微的试探,试探他此刻的态度。

傅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放下文件,起身去倒水。他高大的身影在房间里移动,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将水杯递到她手中,指尖不经意相触,祝忧能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和微凉的温度。

“谢谢大帅。”她小口喝着水,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计算。

就在这时,副官在门外报告,有紧急军务。傅珉接过副官递来的电报,快速浏览,眉头微微蹙起。他沉吟片刻,对副官吩咐了几句,内容涉及部队的调动和某个边境哨所的加强戒备。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边境哨所”、“加强戒备”这几个关键词,还是让祝忧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或许与日本人最近的动向有关?

傅珉吩咐完,又看了一眼祝忧:“好好休息。”便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伤好之前,不要到处乱走。府里……最近不太平。”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是告诫,但祝忧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在限制她的活动范围,或者说,他在用另一种方式,将她置于他的可控视线之内。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祝忧缓缓放下水杯,指尖冰凉。

他仍在怀疑。她的“舍身相救”或许动摇了他,但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他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布下了新的网。

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处境的风险。但她不能停步。傅珉刚才透露的边境哨所信息,或许就是下一个需要探查的方向。她需要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同时,也必须找到机会,再次接触到他书房里的核心机密。

养伤,成了她下一场战斗的伪装。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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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忧的枪伤在精心照料下逐渐愈合,但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却似乎比纱布裹得更紧。傅珉依旧忙碌,来看她时也多是沉默,或是处理随身带来的文件,那种无声的审视让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祝忧知道,仅靠“舍身相救”并不足以完全消弭他的疑心,她需要更自然、更不着痕迹的方式,敲开他坚硬的外壳。

转机发生在一个雷雨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仿佛要冲刷尽世间一切。傅珉难得没有在书房,而是在祝忧外间的小客厅里看一份冗长的报告。烛火(因雷电导致短暂停电)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却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里间,祝忧似乎被雷声惊扰,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傅珉翻动文件的手一顿,抬眸望向里间垂下的珠帘。沉默片刻,他放下文件,起身走了进去。

祝忧蜷缩在床榻里侧,肩膀微微颤抖,并非全然伪装。剧烈的雷声确实勾起了她在俄国留学时,一次遭遇意外爆炸后,对巨大声响潜藏的恐惧。此刻,这恐惧恰好为她所用。

傅珉在床边坐下,没有立刻碰触她,只是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头,声音在雷声间隙中显得低沉:“害怕打雷?”

祝忧从臂弯里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声音太大了,像……像炮弹一样……” 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与“留洋经历”相关的、合理的恐惧,这比任何编造的理由都更真实。

傅珉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她,仿佛透过此刻的脆弱,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的她。他没有出言安慰,而是沉默地、有些生硬地,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揽了过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他的怀抱带着夜雨的微凉和独有的男性气息,并不算温暖,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坚实的庇护感。祝忧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压过了窗外的雷鸣。

“没什么好怕的。”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

靠在他怀里,祝忧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汲取勇气,然后才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我小时候……其实最怕黑。阿爹忙,娘亲去得早,嬷嬷总吓唬我说,黑屋子里有吃小孩的精怪……” 她开始讲述一段真实的、属于“祝家大小姐”的童年往事,语气轻柔,带着些许小女孩的委屈和后怕。这是一个无关立场、无关身份,只关乎个人成长的小秘密。

傅珉揽着她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良久,就在祝忧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意味:

“我小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很不习惯提及自身,“在军营里长大。老头子……我父亲,说男孩子不能怕黑,怕就打,打到不怕为止。”

他的话语简练,甚至带着冷硬,但其中蕴含的严苛与孤独,却让祝忧心头微微一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她展露一丝属于“傅珉”这个符号之下的、真实的过往。

“后来,他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郊外坟地里待了一夜。”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之后,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祝忧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料。她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冰冷的坟地里,是如何咬着牙熬过那漫漫长夜,将所有的恐惧硬生生碾碎,铸就成了如今这副铜皮铁骨。这一刻,她似乎触碰到了他坚硬外壳下,那深埋的、不为人知的冰冷基石。

她没有说同情的话,那对他而言或许是侮辱。她只是更紧地依偎进他怀里,仿佛在汲取温暖,也仿佛在无声地传递一种理解。她低声说:“那一定……很冷。”

傅珉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揽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入骨血。他没有再说话,但那种紧绷的、带着审视的隔阂感,却在雨声中悄然融化了一丝。

自那夜后,傅珉待她明显不同了。

他来看她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也长了。虽然话依旧不多,但眼神里那锐利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他开始会在用餐时,将她喜欢的菜色不动声色地移到她面前;会在她试图自己倒水时,先一步拿起水壶;甚至在她下地走动时,会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一下她的后腰。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占有。他开始将她真正视为“他的”所有物,不容他人觊觎,也不容他人伤害。

这日,三姨太阴阳怪气地在走廊遇见祝忧,话里带刺地说她“娇气”,“一点小伤养这么久,莫不是想赖着大帅心疼”。

祝忧尚未开口,身后便传来傅珉冰冷的声音:

“我傅珉的女人,娇气些又如何?”

他走上前,甚至没看那瞬间脸色煞白的三姨太一眼,自然地将祝忧揽入怀中,目光沉静地看向她,语气不容置疑:“以后谁再敢嚼舌根,直接赶出府去。”

那一刻,祝忧在他眼中看到了明确的维护和强烈的占有欲。

她知道,她成功了一步。他暂时放下了对“共党”的怀疑,至少在她面前,他更愿意相信她是那个依赖他、需要他保护,并与他分享了过去脆弱记忆的女人。

然而,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祝忧的心却并未感到轻松。这份建立在隐瞒与算计之上的“亲近”和“维护”,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她得到了暂时的安全,甚至可能得到更多接触机密的机会,但与之俱来的,是更深沉的负疚和更巨大的风险。当他这份强烈的占有欲得知全部真相时,会爆发出怎样毁天灭地的力量,她不敢想象。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只是这迷雾中,似乎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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