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雷雨夜的交谈,像一把钥匙,微妙地撬开了傅珉心防的一道缝隙。祝忧能清晰地感受到变化——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温和。
她的伤渐好,已能下地自如活动。这日傍晚,傅珉难得没有军务缠身,命人在庭院中的凉亭摆了小桌,几样清淡小菜,一壶温好的花雕酒。
“陪我喝一杯。”他语气自然,不像命令,更像是一种……邀请。
祝忧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下。晚风带着花香拂过,吹散了些许夏日的闷热。她替他斟酒,动作娴静,目光偶尔掠过他时,带着恰到好处的、被夜色柔化了的依赖。
几杯酒下肚,傅珉的话比平日多了一些。他并未再提幼时,却说起了一些军中的趣事,或是某些难缠人物被他整治的狼狈模样。他说得简洁,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硬,但祝忧听得认真,偶尔还会因他话语中隐含的诙谐而抿唇浅笑。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松弛。
“上次……多亏了你。”傅珉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已拆去纱布、但仍显单薄的右肩上,眸色深沉。他没有明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指的是挡枪之事。
祝忧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是大帅洪福齐天。”她避开了自己的功劳,将一切归于他。
傅珉凝视着她,忽然倾身过来,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过她的面颊。他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审视或占有,而是混杂着一种探究、一种确认,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热度。
“祝忧,”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缓慢,“留在我身边,安分些,我会护着你。” 这话像是承诺,又像是最后的警告。他在给她划下界限,也在向她索取忠诚。
祝忧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她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没有闪躲,只有一片仿佛被他话语所撼动的、微微荡漾的涟漪。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然后,她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主动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尚未收回的手掌上,带着一丝依恋的蹭动。
这个细微的、近乎小动物般的亲昵举动,彻底取悦了傅珉。他喉结滚动,眼底最后一丝冰封的疑虑仿佛也随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的、势在必得的暗流。他收回手,却就着这个姿势,低头攫取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掠夺和试探,带着酒意的醇香和一种近乎温柔的缠绵,却又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祝忧没有抗拒,生涩而顺从地回应着,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由她亲手编织的、危险的温情迷网之中。
关系的升温,为任务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傅珉似乎真的将她视作了“自己人”。他依旧不会在她面前谈论核心军务,但有些无关痛痒的“公事”,或是与其他势力周旋的“烦恼”,偶尔会在与她独处时,似是随口提及。
比如,他会皱眉说:“南京那边,总想往我的地盘伸手,派来的那个特派员,像个苍蝇似的,惹人厌烦。” 又或者,在接到某份电报后,他会冷嗤一声:“日本人倒是心急,上次吃了亏,这么快又递话过来,真当我傅珉是软柿子?”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祝忧牢牢记住,在脑中拼凑。
更大的进展发生在他带她出席一场非正式的家宴,宴请几位心腹将领之后。回到房中,他微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祝忧为他拧了热毛巾擦拭,动作轻柔。他忽然睁开眼,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含糊地说了一句:“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嵊山……亲自看看那边的防务,不能再出纰漏。”
嵊山! 那个让她中枪的港口!
祝忧心中巨震,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只是柔声应道:“那大帅一路小心,海风大,多带件衣服。” 她表现得如同一个只关心丈夫身体的寻常妻子。
傅珉似乎很受用这种关怀,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靠在她未受伤的肩头,呼吸渐渐均匀,竟是睡着了。
祝忧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心中却是一片冰火交织。她得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傅珉即将亲自前往嵊山港,时间就在“过几日”!这意味着,港口很可能有新的动作,或许是新的交易,或许是加强布防。无论哪种,对组织而言都极具价值。
她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寒鸦”!
感情与任务,此刻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傅珉对她日渐加深的信任和占有欲,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也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然而,面对这份掺杂着算计的、日益沉重的“温情”,祝忧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迷茫。她知道,当最终摊牌的那一刻来临,此刻的温情有多醉人,彼时的反噬就会有多酷烈。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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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是最好的信使,也是最严苛的见证。
确认傅珉熟睡后,祝忧轻轻将他的头挪到枕上,为他盖好薄被。他的睡颜在朦胧的月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冷厉,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祝忧站在床边,凝视了他片刻,心中那股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那是混杂着负罪感的怜悯,甚至是一丝……不该有的悸动。
她迅速压下这危险的柔软,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时间紧迫。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她用特制的、遇水即化的墨水,在一张看似普通的信笺背面(正面是她抄录的一首婉约词),以密码简要写下了最关键的信息:「嵊山港,傅数日内亲临,查防务,恐有新动。」她没有提及信息来源,这是最基本的保护。
次日,按照与“寒鸦”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将特定盆栽移至阁楼窗台——她发出了需要即刻见面的信号。
在城西那家旧书店的密室隔间里,祝忧将密信递给“寒鸦”。他快速浏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用特殊药水显影,确认内容后,将信纸在一旁的铜盆里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很重要。我们会立刻部署核实。”“寒鸦”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但看向祝忧时,目光里带着审视,“你的伤……还好吗?”他注意到了她偶尔因牵动肩膀而微蹙的眉头。
“无碍。”祝忧摇头,不欲多谈自己的伤势,转而低声道,“他……傅珉,近来待我不同。似乎,因上次之事,疑心渐消。”
“寒鸦”沉默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的处境更安全,能接触到的信息可能更多。坏事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情感的牵绊,往往是双刃剑。‘青鸟’,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祝忧心头一凛,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寒鸦”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底那层朦胧的迷雾。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我明白。”
回到督军府,已是午后。刚踏入院门,便感觉气氛不同往日。下人们垂手侍立,比平日更加恭谨,而傅珉,竟就站在她房间外的廊下,负手而立,似乎是在等她。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祝忧却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
“去哪儿了?”他问,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重量。
祝忧心头一跳,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外出的愉悦和被他等待的惊讶:“去书店走了走,买了些新到的诗集,整日在屋里有些闷。”她扬了扬手中装着几本新书的纸袋,这是她一早准备好的借口。
傅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手中的纸袋,最终落在她因走路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他没有追问书店的细节,而是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
这个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势。
“以后出门,多带几个人。”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语气不容反驳,“或者,等我陪你一起去。”
他没有质疑她的理由,却用行动划下了更清晰的界限——她是他的人,她的行踪,必须在他的掌控之内。
祝忧依偎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平稳心跳和衣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她没有挣扎,甚至顺从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头,小声应道:“知道了。”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傅珉的心,确实在向她靠拢。但这种靠拢,并非单纯的信任,而是一种混合着在意、掌控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感。他或许不再将她视为潜在的敌人,但却将她牢牢地禁锢在了“傅珉女人”这个身份里。
这种被眷恋、被重视的感觉,像温暖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可“寒鸦”的警告言犹在耳,肩头旧伤也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温情下的万丈深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温顺的平静。她抬手,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动作自然亲昵。
“下次,等你陪我。”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依赖。
傅珉深邃的眼底,那最后一丝因等待而产生的冷意,终于彻底消散,被一种近乎满足的深邃所取代。他收紧了手臂,将她又往怀里带了带。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祝忧知道,她成功地传递了情报,也成功地,让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又加重了一分。这分量的增加,意味着任务的便利,也意味着,当真相揭开时,那反噬的烈火,将会烧得更加猛烈。她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端都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