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
这个认知清晰而残酷。
可正因爱他，每一次暗中翻找他书房的文件，每一次从他与部下的谈话中捕捉敏感信息，每一次将加密的情报传递出去，都变成了一场凌迟。那薄薄的纸张，那几句隐晦的电文，仿佛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她的良心。
她站在窗边，看着傅珉在院中与副官交代事务，阳光下他身姿挺拔，侧脸冷峻，却在转头看见她时，眼神会下意识地柔和下来，甚至对她微微颔首。那一刻，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厌恶几乎将她淹没。她像一个最卑劣的小偷，窃取着他的信任，利用着他的感情。
“这是为了新中国……”她在心底一遍遍默念，试图用这崇高的信仰来镇压内心深处翻涌的痛苦和动摇。这是她自俄国求学以来就坚定的信念，是支撑她走过无数艰难时刻的明灯。她相信中国共产党能带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走向光明，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战乱的新世界。为此，个人情感、乃至生命，都可以牺牲。
可当这“牺牲”具体到要亲手将可能致命的利刃，指向这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视她为唯一温暖的男人时，那信仰的光芒，似乎也在情感的滔天巨浪中变得摇曳不定。
“他和他们不一样……”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呐喊。他不是那种醉生梦死、欺压百姓的军阀，他治军严明，某种程度上维持了江北的稳定，他甚至……理解她某些超越时代的想法。可他终究是旧势力的代表，是革命道路上必须扫除的障碍。他的军队，他的权力，终究是建立在压迫和旧秩序之上的。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一边是融入骨血的信仰和使命，一边是刻入心扉的爱人与真情。一边是千千万万渴望新生的同胞，一边是眼前这个有着真实温度、给予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夹缝中坚持多久。每一次传递情报后的心悸，每一次面对他毫无防备的睡颜时的泪流满面，都在消耗着她的意志。她害怕终有一天，这份沉重如山的爱，会压垮她的信仰；更害怕终有一天，真相大白时，她将如何面对他眼中可能出现的、被彻底背叛后的毁灭性光芒。
任务，还在继续。情报，依旧在暗中流淌。可每一次行动，都伴随着更深的自责和更剧烈的痛苦。她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而两端拉扯她的力量，都同样强大，同样让她无法舍弃。这爱，成了她最甜蜜的负担，也成了她革命道路上，最难以逾越的、来自内心的关隘。
而她，这个带着任务前来、满心算计的“共党夫人”，在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中，竟也不知不觉，将自己的一颗心，迷失在了这由谎言编织的温柔牢笼里。
前路愈发清晰，也愈发残酷。组织的任务，信仰的召唤，与心底那不受控制滋长的情愫，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撕扯。她站在悬崖边缘，无论向前还是后退，都可能是粉身碎骨。而那双凝视着她的、带着深沉爱意与不易察觉脆弱的眼睛，成了她午夜梦回时，最甜蜜也最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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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未能及时销毁的密电译文底稿，像一片冰冷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了傅珉的脚边。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祝忧看着他弯腰，拾起，目光在那熟悉的字迹上停留。没有惊怒，没有质问，他甚至没有立刻看她，只是指节微微泛白，将那薄薄的纸片攥紧，直至边缘蜷曲。
祝忧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惯常的温婉柔顺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被掩盖已久的、属于革命者的清冷与倔强。她甚至没有试图辩解，那毫无意义。
“你看到了，”她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不再带有任何伪装出的甜腻，“如果你要抓我，或者杀了我，都可以。”她抬起眼，坦然迎上他终于转过来的视线，准备承接那预料中的、雷霆万钧的暴怒，或是更让她难以面对的、被彻底欺骗后的失望与憎恶。
然而，都没有。
傅珉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反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了然，一种沉郁的、化不开的浓稠东西，以及一种让她心悸的、牢牢锁住她的专注。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叫卫兵，没有摔碎东西，只是迈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沉稳得让人心慌。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然后，伸出手，不是扼住她的喉咙，而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擦过她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审视。
“杀了你？”他低低地重复，声音沙哑，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太便宜你了，我的夫人。”
第二天，督军府对外宣称，夫人忧思过甚，染了恶疾，需静养，谢绝一切探视。她所在的院落被增加了双倍的岗哨，如同一个华丽的牢笼。她失去了自由，却并未被投入阴暗的牢房，依旧住在她熟悉的房间里，只是再也无法踏出院子一步。
而傅珉，依旧每晚回来，歇在她房中。
他不再询问任何关于她身份、关于任务的事情，仿佛那页已经被彻底翻过。他只是沉默地拥着她入睡，手臂紧紧地箍在她的腰间，力道大得几乎让她骨骼生疼，那是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禁锢。有时半夜醒来，祝忧会发现他并未睡着，在黑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未散的戾气，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
他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祝忧看不懂他。她预想了所有可能的结局，酷刑、死亡，或是干脆利落的处决，却唯独没有料到是这般温存又残忍的软禁。这不像惩罚，更像是一种偏执的宣告：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怀着怎样的目的，你既已成为我的人，就休想再离开。
她这只向往自由、肩负使命的“青鸟”，终究还是被折断了羽翼，困在了这方用权势与情感编织的金丝笼中。身体的禁锢尚可忍受，但傅珉这反常的、沉默的、带着毁天灭地般占有欲的对待，却让她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寒意。他切断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仿佛，要将她从这个她为之奋斗的世界里，彻底剥离出去。
这场无声的监禁，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令人窒息。她不知道这场角力将持续到何时，也不知道他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风暴。她只能在这令人窒息的拥抱里，睁着眼睛，等待着未知的明天，心中那团为了新中国的火焰并未熄灭，却在这样的囚困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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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软禁，如同钝刀割肉，一点点消磨着祝忧的意志。这华美的牢笼，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窗外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身体被禁锢，灵魂更是在对傅珉复杂难言的情感与对组织任务的焦灼中反复煎熬。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反抗，哪怕是以最极端的方式。
夜色深沉，傅珉如同往常一样，带着一身微凉的夜露气息踏入房间。他依旧沉默，只是习惯性地走向床榻，准备将那具日益单薄的身体揽入怀中。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背对着他的祝忧猛然转身！动作快如鬼魅，带着在俄国经受过的秘密训练留下的印记。她手中握着的，正是他新婚不久后，送给她“防身”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枪口稳稳地、决绝地指向他心脏的位置。
空气瞬间凝固。
傅珉的脚步顿住，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冰冷、浑身紧绷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惊愕，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去看那黑洞洞的枪口，目光始终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们立场不同，”祝忧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傅珉，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斩断这无尽纠缠的方式。
傅珉依旧沉默。他没有动怒，没有闪避，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他只是看着她，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走去，走向那致命的枪口。
祝忧的心跳如擂鼓，在他逼近的压迫感下，几乎要握不住枪。在他几乎要撞上枪口的瞬间，她猛地扣动了扳机——咔哒。
是空膛。弹夹早已被他命人悄无声息地卸掉了。
就在她因这意外而愣神的刹那，傅珉动了。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手腕如铁钳般扣住她持枪的手，一拧一卸，精巧的勃朗宁便易主落入他手中，被他随手抛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另一只手则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反身死死抵在冰冷的红木桌案边沿，桌角硌得她生疼。
实力的差距如此悬殊，她的反抗在他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祝忧剧烈地喘息着，挣扎着，屈辱和绝望让她口不择言，试图用最锋利的言语刺穿他：“你困不住我的！傅珉！要么就给我个痛快！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傅珉并没有如她预想般暴怒或施加更粗暴的对待。他只是用身体压制着她，然后，抬起一只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揩过她的眼角。
直到这时，祝忧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冰凉的泪痕沾湿了他的指尖。
他看着指腹上的湿意，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剧烈的心疼与一种近乎破碎的情绪。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织，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庇护意味：
“别怕。”他说，这两个字重重砸在祝忧的心上。
“我在。”他重复着那夜的承诺，语气却更加斩钉截铁。
“他们……”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墙壁，看向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她所代表的势力，“不敢把你怎么样。”
这话语狂妄至极，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安定力量。他没有追究她的刺杀，没有愤怒于她的背叛，甚至没有在意她狠绝的言语。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和强大，将她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都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下，仿佛在告诉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绝不会放手，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包括她自己）伤害她。
祝忧僵在他怀里，所有的狠话、所有的决绝，都在他这反常的、沉重的温柔面前，土崩瓦解。她看不懂这个男人，完全看不懂。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监禁与反抗，而是一场更深的、关乎灵魂的囚笼与纠缠。她手中的枪早已落下，而困住她的，早已不是那小小的院落，而是傅珉这复杂难解、却又真实得令人无法忽视的，以爱为名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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