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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向青山(十一)

浮生杂念

连日的静默与反常,果然引起了“寒鸦”的警觉。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绕过了督军府森严的戒备,最终,一枚卷得极细的纸卷,被巧妙地塞进了祝忧窗棂的缝隙。

当祝忧借着黎明前最晦暗的光线,展开那熟悉的密码文字时,指尖是冰凉的。译出的内容清晰而坚决:「青鸟同志,鉴于你处境可能暴露,为保安全,党令:此次任务暂告段落,即日起启动撤离程序。我们会安排你安全离开,目的地:俄国。望配合。」

俄国……那个她接受信仰洗礼,学会斗争的地方。那本该是回归,是暂时的休整与安全。

可为什么?为什么胸腔里翻涌的不是脱困的喜悦,不是任务暂歇的松弛,反而是一片沉甸甸的、带着涩意的空茫?像是一脚踩空,坠入了无底深渊。

离别,本应是挣脱牢笼的快乐,为何她只尝到了苦涩?那丝丝缕缕缠绕心尖的,分明是……舍不得。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她舍不得什么?是这奢华却囚禁她的府邸?不。是这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的生活?不。

她舍不得的,是那个明明发现了她的背叛,却用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将她囚禁在身边;是那个在她举枪相对时,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令人心碎的了然与疼惜;是那个在无数个夜晚,用几乎令她窒息的拥抱,无声宣告着“别怕,我在”的男人。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恐慌与自我厌恶,却又无法否认。信仰与爱意,如同冰与火在她体内疯狂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这一夜,傅珉依旧如期而至。他身上带着晚风与烟草的冷冽气息,沉默地脱下外袍,如同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将那具总是带着细微抗拒的身体揽入怀中。

然而,这一次,他伸出的手臂却落了个空——不,并非落空,而是被主动迎了上来。

祝忧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第一次,主动地、毫无保留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她的手臂环上他精壮的腰身,脸颊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汲取着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冷松气息。这个拥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种用尽全力的贪恋,像是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告别。

傅珉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一瞬。他垂眸,看着怀中这异常柔顺、甚至带着一丝依赖颤抖的身躯,深邃的眼底掠过极深的诧异,随即被更浓稠的、化不开的暗色所取代。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用力地嵌合在自己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一言不发。祝忧能听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防上。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次感受他的体温,最后一次沉浸在这令人窒息却又无比真实的怀抱里。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颈侧的肌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感觉,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傅珉似乎察觉到了颈间的湿意,他身体微顿,随即,一个轻柔的、带着无尽怜惜与复杂情绪的吻,落在她的发顶。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拢手臂,将她圈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抵挡所有未知的风雨,留住这怀中即将飞走的青鸟。

这一夜,没有试探,没有交锋,只有两个灵魂在注定别离前,凭借本能紧紧依偎。祝忧在她的“牢笼”里,向她唯一的“狱卒”,做出了最深情,也最绝望的告别。而傅珉,在这反常的温顺与无声的泪水中,是否也预感到了什么?无人得知。唯有窗外渐亮的天光,预示着分离的时刻,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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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是秘密行动最好的掩护。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祝忧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指尖冰凉。房间里属于她的痕迹已被悄然抹去,只余下身上这套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窗外,督军府如同沉睡的巨兽,寂静中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最后环顾这间承载了她无数伪装、挣扎、温情与痛苦的房间,目光掠过那华丽的梳妆台,柔软的床榻,最终落在身边仍在沉睡的傅珉脸上。月光最后一次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睡梦中,他紧蹙的眉宇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该走了。 理智在冰冷地催促。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动作极轻地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如同猫一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必须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到达与“寒鸦”约定的接应点——后院靠近马厩的那段相对僻静的围墙。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瞬间——

“……要去哪儿?”

低沉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刚醒时的慵懒,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祝忧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她缓缓转过身。

傅珉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黑暗中,他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深邃难辨的眼眸。他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灰色烟雾,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询问她深夜起身的目的。

“我……”祝忧喉咙发紧,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先想好的借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特定节奏的夜枭啼鸣——那是“寒鸦”发出的最后信号,接应已就位,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声啼鸣显然也落入了傅珉耳中。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终于抬眸,看向僵立在门边的她。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深沉或温柔,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挣扎与计划。

他没有动怒,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自己做出选择。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一边是近在咫尺的自由与使命的召唤,一边是身后这个男人沉默却重如山岳的凝视与那未断的情丝。

最终,祝忧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房门,身影决绝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怕哪怕只看一眼,就会瓦解掉所有离开的勇气。

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傅珉指间的香烟,被他生生捻灭在掌心,灼热的刺痛感传来,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地坐在黑暗里,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像。空气中,只剩下她离去时带起的、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气息,以及那无声蔓延的、巨大的空茫。

祝忧凭借着记忆和“寒鸦”留下的暗号指引,如同影子般在熟悉的府邸中穿梭,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哨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逃脱的兴奋,而是因为离去时,背后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沉默的视线。

终于,她来到了约定的围墙下。“寒鸦”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现身,快速而专业地协助她翻越了高墙。墙外,一辆没有标识的黑色汽车如同蛰伏的野兽,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

在她拉开车门,即将钻入车厢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微光中显出巍峨轮廓的督军府。那个方向,有她此生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让她爱恨交织、痛彻心扉的男人。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走吧,同志。”“寒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祝忧猛地低下头,钻入车内,用力关上了车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无声地驶入尚未苏醒的城市街道,将那座巨大的牢笼,连同里面那个她永远也看不懂的男人,一起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

天,快亮了。而她的人生,即将驶向一个未知的、没有傅珉的彼岸。车厢内,她捂住脸,任凭泪水肆虐,为这段始于阴谋、终于真心的乱世情缘,画上了一个仓促而疼痛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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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终于穿透了沉重的窗帷,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傅珉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沿,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掌心的灼痛早已麻木,连同胸腔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

房间里,属于她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消散,就像她从未存在过。可那梳妆台上少了的几件小物,那衣柜里空出的一角,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决绝的离去。

他终究还是动了。

高大的身影站起,脚步有些迟滞地走向房间中央的红木桌案。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此刻却静静地躺着一张素白的笺纸,被一方他熟悉的、她常用的青瓷镇纸压着。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走近,俯身。纸上只有一行清秀却带着决绝力道的字迹,墨迹早已干透:

青鸟向往自由,不甘囚于华丽的牢笼,青鸟终将飞向属于他的青山。

没有落款,没有称谓。仿佛只是随手留下的一句感叹,却又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青鸟……”他低低地念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原来,她早就告诉过他,她是谁,她想要什么。是他刻意忽略了那些迹象,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方由他打造的牢笼,足以困住这只心向苍穹的飞鸟。

指尖抚过那“青山”二字,仿佛能感受到她写下时,那份挣脱束缚的渴望与回归信仰的坚定。他以为的庇护,于她而言是囚笼;他给予的宠爱,抵不过她心中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傅珉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她昨夜那个异常主动、带着绝望意味的拥抱,是她无声流淌的泪水。原来,那是一场告别。一场用尽了她所有伪装的、最后的温存。

他没有暴怒,没有嘶吼,甚至没有立刻派人去追。他只是站在那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了下去。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第一次显出了几分萧索的弧度。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她的心。却原来,他连她的人都未曾真正留住。

“青山……”他再次喃喃,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那是什么样的山?是延绵的战线?是赤色的旗帜?还是……一个没有他傅珉的未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只他亲手捕获,又试图用金丝银线缠绕起来的青鸟,终究还是挣断了枷锁,飞走了。飞向了她所追寻的、他永远无法给予,也无法触及的“青山”。

窗外,天光彻底放亮,督军府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而在这间华丽的卧室里,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一个男人,对着一纸诀别,咀嚼着那刻入骨髓的失落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楚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他最终没有撕碎那张纸,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收起的,不是一句诀别,而是那只青鸟,最后留下的一根羽毛。

飞走吧。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在心底无声地说。

但这江北六省,依然姓傅。而有些印记,一旦刻下,便是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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