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的天空,是另一种开阔的蓝。凛冽的空气里,不再有江南的缠绵水汽,而是充斥着机油、印刷油墨与一种昂扬的、属于集体与理想的气息。祝忧剪短了长发,穿着利落的工装或朴素的裙衫,行走在莫斯科宽阔的街道上,或在工人夜校、在革命理论研讨会上,用流利的俄语慷慨陈词。
她不再是那个困于督军府后宅、需要时刻戴着温婉面具的祝家小姐,更不是傅珉怀中那个挣扎矛盾的“夫人”。她是“青鸟”同志,是经历过考验、信念坚定的革命者,是沐浴在新时代阳光下,为理想而战的战士。她的眼眸明亮,步伐坚定,谈论起革命理论与未来蓝图时,脸上焕发着一种在督军府从未有过的、真正属于她的光彩。
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忘我地工作,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波澜壮阔的事业中。她试图用忙碌填满每一个空隙,让信仰的光芒彻底照亮内心深处那个因离别而留下的、隐秘的角落。
然而,有些印记,并非那么容易抹去。
每当看到街角相拥的情侣,她会下意识地别开视线;每当听到与中文相似的音节,她的心跳会漏掉半拍;每当夜深人静,伏案疾书整理情报或撰写宣传稿时,窗外的月色,总会让她恍惚间回到那个有着雕花木窗、红纱帐幔的房间,感受到那具坚实胸膛传来的、令人窒息的温度。
她依旧在关注着江北六省。
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信息,通过公开的报纸电讯,她像拼图一样,收集着关于那片土地的点滴。她知道那里的局势依旧错综复杂,知道傅珉依旧牢牢掌控着权柄,以他铁血的手腕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甚至,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难以撼动。
偶尔,会有一些零碎的消息,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微澜。比如,他雷厉风行地整顿了军中几个与日本人过往甚密的将领;比如,他似乎对某些基础教育和实业建设投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又比如,督军府再无新的女主人,也再未听闻他与任何女性有过亲近的传闻。
这些消息,与她无关,却又仿佛处处都有着那个离去“青鸟”的影子。她不知道这是他无意识的改变,还是某种……她不愿深究的、固执的守候。
在一次关于东方局势的内部讨论会上,当分析到江北军阀傅珉的动向时,主持会议的同志询问她的看法。所有人都看向这位来自江北、且曾“深入虎穴”的优秀同志。
祝忧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落在江北的位置。她的分析冷静、客观、一针见血,清晰地剖析着傅珉其人的性格、行事风格以及可能对革命事业构成的阻碍。她的语气平稳,逻辑缜密,完全是一个成熟革命者的姿态。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指尖触碰那片熟悉的区域时,那微微的颤抖,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胸腔里那一声为“阻碍”二字而泛起的、细微的涩意。
她已成为新时代的女性,翱翔于更广阔的天空。可那只被她留在身后华丽牢笼里的“囚徒”,以及他们之间那段始于阴谋、掺杂了真心、最终以无声告别收场的乱世情缘,早已成为她生命底色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她关注江北,既是为了革命事业,或许,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承认的、对那个男人最终命运的,隐秘的牵念。
青山巍峨,青鸟高飞。
但飞得再远,总有一些根,还连着来时的土壤。革命的道路漫长,而她与江北那位督军的故事,似乎并未真正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时代的洪流中,悄然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