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的第三天,傍晚。
积压的文书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江焰揉了揉发僵的后颈,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华灯初上,玻璃映出他略带倦容的脸。他收拾东西的动作有些慢,视线几次掠过安静躺在抽屉里的手机。
最终,他还是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几乎没拨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言简意赅:
「案子后续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沟通,方便吗?」
发送。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暗了又被他按亮。就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收起手机时,震动传来了。
「中心,地下二层。」
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简洁。
江焰说不清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是什么,他抓起外套,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
法医中心的地下二层,无论来多少次,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冰冷的气息,总能瞬间浸透人的感官。走廊空旷,脚步声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沈郁办公室的门依旧虚掩着。江焰敲了敲,推开。
沈郁正站在靠里的实验台前,背对着门口,低头看着一台电子显微镜的显示屏。他穿着白大褂,身形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紧绷的孤绝。
听到声音,他侧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圈淡淡的青黑提示着持续的睡眠不足。“江队。”他打了个招呼,视线又落回显示屏。
江焰走过去,没有靠得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打扰了。”
“关于案子的细节,报告里应该已经完备。”沈郁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不是案子的事。”江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天晚上之后……你怎么样?”
沈郁操作显微镜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滞了半秒。他没有抬头,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很好。”他回答,语气淡漠,是标准的沈氏回答。
江焰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袖口扣得严严实实,遮住了手腕。但他注意到,沈郁握着调节旋钮的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那种现场,对谁都是一种冲击。”江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盘问,更像是一种……他也不知道像什么的笨拙试探,“没必要一个人硬扛。”
沈郁终于直起身,转过来面向江焰。他的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江焰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温度。
“江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还原过程。情绪是多余的,会影响判断。”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江焰,投向门外昏暗的走廊,又很快收回,像是在确认某种界限。
“如果没其他公事,”他下了逐客令,“我还有样本要分析。”
空气仿佛凝固了。江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过分冷静、也过分苍白的脸,看着他试图用理性将自己牢牢包裹、与所有活人情感隔绝开来的姿态。昨夜那个空荡解剖台前孤寂的背影,和眼前这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法医,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割裂感。
江焰没有动。他知道,如果他此刻转身离开,这扇门可能就真的彻底关上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能更清晰地看到沈郁眼底压抑的细微血丝。
“沈郁,”他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生硬的“沈法医”,“对着尸体能说的话,对着活人,就一句都说不出来吗?”
沈郁的身体猛地僵住。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下面似乎有汹涌的情绪急于冲破束缚,却又被他强行摁了回去。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
就在江焰以为他会再次用沉默将自己击退时,沈郁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般地,抬起了左手。
他解开了袖口那颗扣子,然后,将袖子一点点挽了上去。
手腕内侧,那道浅粉色的抓痕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比几天前看起来淡了些,但依旧清晰。而在那道抓痕附近,还有几道更浅、更旧的白色痕迹,像是岁月留下的、未能彻底愈合的印记。
他没有看江焰,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
“活人会问……会关心……会靠近。”
他顿了顿,呼吸似乎窒了一下。
“而靠近……意味着失去的可能性。”
他抬起眼,看向江焰,那双总是冰封的眼里,此刻翻涌着江焰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恐惧。
“我处理失去……不够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那句轻飘飘的“不够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也砸在了江焰的心上。
江焰看着那道抓痕,看着那些旧伤疤,看着沈郁眼中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长久以来独自承受的一切。他忽然明白了,那份给予死者的、极致的温柔,其背后,是对生者靠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试图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承接了这份沉重的、不轻易示人的脆弱。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缓:
“样本分析……急吗?”
沈郁看着他,眼里的汹涌慢慢平息下去,重新变回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深沉的冰湖。他摇了摇头。
“那,”江焰指了指门外,“我车里有即溶咖啡,虽然难喝,但提神。”
这不是一个邀请,更像是一个笨拙的、停留在安全距离的陪伴信号。
沈郁垂眸,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