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药香与绝望的交织中,仿佛凝滞成琥珀,将无惨牢牢禁锢在其中。月见夙的陪伴,成了这琥珀中唯一流动的、异色的光泽。
无惨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曾经,他还能因愤怒而掷碎药碗,如今,那枯瘦的手腕连抬起都需耗费莫大的气力。深紫色的眼瞳,昔日还能映出暴躁的火光,如今只剩一片被痛苦磨砺后的死寂灰败,如同燃尽的余烬。他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美却易碎的瓷器,唯有胸膛间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起伏,是生命尚未完全撤离的、残酷的证明。
月见夙的心,日复一日地沉下去。她能做的,近乎徒劳。她依旧跪坐在他身侧,声音放得比羽毛还轻,仿佛怕惊扰了他最后一丝安宁。
“公子,您看,今日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纸门上,映出的树影像是在跳舞。”
“我昨夜似乎听到远处有笛声,虽然断续,调子却很清亮……”
“又下雨了,雨滴敲在青瓦上,声音清脆,像小小的玉珠落在盘子里。”
她不再执着于《道德与法治》的条文,而是更频繁地、更细致地向他描绘窗外那个他无力触及的世界。她哼唱的歌谣愈发轻柔,讲述的异世见闻也刻意剔除了所有可能引他烦躁的细节,只留下那些关于美好、安宁与生命力的碎片。她甚至开始重复最初那句,如同梦呓般的话语:“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句话,此刻听起来不像劝导,更像是一种无望的祈祷,一种试图用微弱星火点燃无尽黑夜的痴妄。
“公子,”在他一次极其难得的、眼神略有焦距的瞬间,她几乎带着恳求轻声说,“请再坚持一下,哪怕……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明天的晨曦。”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祈祷而转向。那位注定在悲剧中扮演关键角色的医师,再次踏入了这间寝殿。他手中端着那碗色泽诡异、散发着不祥能量波动的“药”,眼神里交织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与深藏的不安。
“大人,这是……最后的方子了。”医师的声音因某种隐秘的期待而微微发颤。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的无惨,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那碗药上。那里面涌动的气息,让他死寂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微弱的、扭曲的悸动——是恐惧,但更深处,是一种被绝望催生出的、病态的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是月见夙目睹过的最残酷的景象。那“药”非但不是救赎,反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引燃炸药的火星。无惨的身体内部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时而高热灼身,皮肤烫得吓人;时而寒气彻骨,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碴。他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可怕地虬结、搏动,仿佛有活物在其中挣扎、咆哮。痛苦的阈值被不断刷新,他连嘶吼的力气都已失去,只能在剧痛的浪潮中无声地痉挛,指甲深深抠进榻榻米,留下道道血痕。
在一次短暂脱离昏沉、被剧痛彻底掌控的间隙,他涣散的目光捕捉到月见夙模糊的身影,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从齿缝间挤出破碎而充满刻骨恨意的话语:“杀……了他……月见……等我……恢复……一定……亲手……撕碎……那个……庸医……”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毒液,那是被病痛折磨到极致、将所有希望破灭的愤怒都倾注于一处的怨毒。月见夙看着他因仇恨而略微亮起却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眸子,心中那片冰湖不断扩大。她知道,那宿命的时刻,正携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步步紧逼。
终于,在那个连月光都吝于施舍的、浓稠如墨的夜晚,积累的质变引发了彻底的崩坏与异化。无惨的身体发生了恐怖的畸变,强大的力量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体内奔涌炸裂,骨骼错位的声响令人牙酸,肌肉贲张撑破了单薄的寝衣。然而,这新生力量带来的,是彻底的失控,是对光线的极致恐惧,以及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吞噬一切的饥饿感——对鲜血的原始渴望!
当初步适应了这具恐怖新身躯的无惨,被那几乎要烧穿理智的杀戮欲和饥饿感驱动,带着残忍而扭曲的笑容,将闪烁着寒光的利爪伸向那个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医师时——
“无惨!住手!”
月见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锐利,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室内的血腥氛围。她毫不犹豫地飘身上前,那抹一直温和存在的虚影,坚定地挡在了医师与已然化身为怪物的无惨之间。
狂暴状态的无惨动作猛地一滞,梅红色的兽瞳死死钉在她身上。混乱的意识中,似乎还残留着对这个长期“噪音源”的熟悉感,但更多的,是被阻碍进餐的暴怒和更强烈的吞噬冲动。
“滚——开!”他发出非人的咆哮,音波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你不能这样做!”月见夙毫不退让,目光灼灼地迎视着他那充满兽性的眼睛,“杀戮只会让你万劫不复!无惨,看着我!想想那些阳光,那些雨声,那些歌谣!想想‘活着’的意义!不要被本能控制!”
她的呐喊在彻底兽化的无惨听来,如同蚊蚋。此刻,他只想撕碎眼前的一切障碍,满足那烧灼着五脏六腑的渴望。他低吼一声,身形一晃,试图绕过她直接取医师性命。
然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对光线的恐惧骤然加剧(黎明将至),而那股空腹的灼烧感也达到了顶峰。他急需能量,急需鲜血来稳固这具新生却混乱的躯体!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寝殿外,那里有更鲜活、更丰沛的生命气息!
他像一道黑色的飓风,撞破门扉,扑向闻声赶来、吓得魂飞魄散的侍从——
眼看惨剧即将发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月见夙体内爆发!是长久陪伴积累的某种因果?是她强烈到极致的意志撼动了世界的法则?她的虚影在刹那间凝实!不再是飘渺的幻影,而是拥有了温暖体温、柔软触感的、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
她用自己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挡在了惊恐万状的侍从与嗜血怪物之间。
“噗——”
利齿穿透颈动脉的声音,沉闷而惊心。
无惨的獠牙,精准而凶狠地刺入了月见夙纤细脆弱的脖颈。温热的、带着一种他从未尝过的、清冽如月下桂泉又隐含着生命芬芳的血液,汹涌地灌入他的喉咙。这滋味远超他想象中任何血肉的甘美,瞬间抚平了所有的躁动、痛苦和空虚,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和澎湃的力量感,让他沉醉其中,疯狂吮吸。
月见夙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她只是静静地承受着,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的意识,但她清丽的面容上,却浮现出一种超越痛苦的、悲悯而温柔的宁静。她甚至抬起变得沉重的手臂,轻轻环抱住了伏在她颈间贪婪吸食的无惨那剧烈颤抖的脊背,如同安抚一个在迷途中痛苦挣扎的灵魂。
她的血液,她的生命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视野被浓重的黑暗迅速吞噬。
然而,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底湮灭、回归虚无的那一刻,颈间那疯狂的啃噬猛地停了下来!
伏在她身上的无惨,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般,剧烈地一震。他像是从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梅红色的瞳孔中,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兽性猩红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的震惊、铺天盖地的茫然,以及一种……他成为鬼后第一次感受到的、名为“恐慌”的情绪。
他唇边还沾染着她的鲜血,那独特的、带着月桂花香的气息依旧萦绕在鼻尖。他看清了她苍白如雪、毫无生气的脸,看清了她颈间那狰狞可怖、仍在泪泪流血的伤口,看清了她望着自己那依旧温柔、却正在迅速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眸。
“月……见……?”
他喃喃地,几乎是无声地唤出这个刻入他新生记忆的名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月见夙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气力,对着他那双恢复了一丝清明的眼睛,极其微弱地、近乎气音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看……你……能控制……住的……”
话音未落,她刚刚凝实不久的身躯,开始如同被阳光穿透的冰雪,迅速变得透明、虚幻,点点晶莹的光粒从她身上飘散开来,如同破碎的月华,最终彻底消融在即将到来的晨曦微光之中。
原地,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渐渐散去的清冷月桂花香,以及无惨指尖、唇边那尚未凝固的、属于她的、带着微暖体温的血液。
无惨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像。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沾满她鲜血的手,那红色刺目得让他心慌;他又看向她消失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离奇的幻梦。体内,强大无匹的力量依旧在奔腾咆哮,对鲜血的渴望也并未根除,但那种足以毁灭一切的、彻底的疯狂和失控,却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夹杂着震惊、空洞、恐慌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强行压制了下去。
是她的血有什么特殊?还是因为……是她?
他站在阴影与黎明的交界处,躲避着逐渐增强的致命光线。他活下来了,成为了超越生死的、强大的鬼之始祖,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永恒”。
但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感受着内心那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失落和迷茫,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他或许得到了世界,却在那个黎明,永远地失去了唯一一轮,曾试图照亮他的月光。
庭前岁月长,心向远星明
月见予在月见家的庇护下,如一棵精心栽培的兰草,悄然生长。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带着茫然醒来的少女,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模样。她继承了这具身体原主的美貌,眉目如画,气质温婉沉静,周身萦绕着一种让人安心宁神的氛围。长期的富足生活并未让她变得骄纵,反而因那份空白的记忆,让她对周遭一切保有更深的观察与感知。
她没有急于去寻找记忆中(或者说,是灵魂感应中)那对模糊的兄弟身影。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时机未到。她需要先真正融入这个时代,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拥有立足的能力。
于是,她开始系统地学习。向家中请来的老师学习这个时代的诗文、礼仪、茶道、香道,这些是作为富家千金应有的修养。但她更倾注心力的,是向家中经验丰富的老掌柜学习账目管理,了解家族经营的药材、丝绸的品类、产地与行情;她甚至恳请护卫中的老者,教她一些强身健体、辨识草药、乃至在危急时刻自保的粗浅技巧。
“小姐学这些做什么?”老嬷嬷有时会不解。
月见予只是浅浅一笑:“多知道一些,总不是坏事。父亲母亲年岁渐长,我虽为女子,也想能为家族分忧。”
她的聪慧与沉静很快显现出来。在一次家族与另一商号的账目纠纷中,对方企图以陈年旧账混淆视听,是月见予在翻阅大量旧籍契据后,找到了关键凭证,厘清了账目,为家族挽回了不小的损失。又一次,家族一批珍贵的药材在运输途中遭遇连绵阴雨,负责的管事手足无措,是月见予根据所学,提出了就地搭建简易烘房、利用炭火低温分批烘干的法子,保住了大部分药材,避免了巨额亏损。
月见家主夫妇对此又惊又喜,他们发现这个病后似乎“忘事”的女儿,竟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与决断力,且行事稳妥,心思缜密。渐渐地,家族中一些不甚重要却需细心打理的事务,开始交由月见予处理。她总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宽厚有礼,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赢得了家族内外的一致赞誉。
在外人看来,月见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只有月见予自己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家族,更是一种准备。她在积累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在等待内心的那个召唤变得无比清晰。
闲暇时,她依旧喜欢坐在庭院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她会在月色清朗的夜晚抚琴,琴音淙淙,带着一丝无人能解的、仿佛来自远方的怅惘。她也会在笔记上,记录下听到的关于外界的传闻,尤其是那些关于“异色斑纹”、“双生子”、“强大剑士家族”的零星信息。她知道,那个叫继国缘一的孩子,额间有着被视为“不祥”的火焰纹路,而他的兄长严胜,则在严格的武士教育下成长。
这些年,她并非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通过往来商旅,她断续听说,继国家那位额生“异纹”的次子,依旧被禁足在深宅,近乎隐形。而长子严胜,则展现出卓越的剑术天赋,声名渐起,被视为继国家未来的希望。她也听闻,他们的母亲朱乃夫人身体一直不大好。
每当听到这些,月见予的心湖总会泛起涟漪。她能想象到严胜肩负的压力,也能感受到缘一那令人窒息的孤独。但她按捺住了立刻前往的冲动。她知道,以她当时的能力和影响力,即便去了,或许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可能因为身份敏感,给那对兄弟,尤其是缘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她年近及笄,处理家族事务愈发游刃有余,甚至开始参与一些重要的商业决策,在家族中拥有了不容小觑的话语权时,一个契机出现了。
一位与月见家交好的药材商人,从继国家所在的区域归来,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继国夫人朱乃病重,情况不甚乐观。而那位次子缘一,似乎即将年满十岁……
月见予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翩然落下的樱花。十年了。那个在竹林小院中,安静吃着糖果、拥有着清澈眼眸的孩子,已经要十岁了。按照这个时代某些家族的惯例,尤其是对于被视为“不祥”的孩子,出家为僧,或许是一条既定的出路。
她不能再等了。
此刻的她,已非当年那个只能凭借一时善意送去糖果的访客。她是月见家颇具分量的千金,拥有一定的财富、人脉和处事能力。她可以以探病赠药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前往继国家,可以凭借这些年的历练,更有效地应对那个家庭内部的复杂局面。
她向父母提出了想要亲自带队,运送一批珍贵的滋补药材前往继国家,探望病重的朱乃夫人,并顺便考察那边药材市场的请求。理由充分,且符合她一贯表现出的仁厚与责任心。月见夫妇虽有不舍,但见女儿心意已决,且行事稳妥,最终应允,并加派了得力的人手护卫。
出发的前夜,月见予抚摸着当年随手买下、如今已演练过无数次的防身短刀,心中一片澄澈。十年的准备,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莫名牵引的迷途之魂,而是有了明确目标和能力的月见予。
她知道前路或许依旧艰难,继国家内部的观念根深蒂固,那对兄弟的命运轨迹似乎早已注定。但她要去。要去看看那个被命运苛待的孩子,是否依然拥有那双清澈的眼睛;要去看看那个背负着沉重期望的少年,是否还记得竹林间短暂的笛声。
庭前的樱花落了又开,月见予终于觉得,是时候去触碰那远方的星辰了。她的旅程,将在晨光中,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