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江南独有的缠绵。当尉迟书勒住乌骓马的缰绳时,苏州城的雨丝刚歇,只余下满世界的潮气,混着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青苔气息,慢悠悠地往人鼻腔里钻。
乌骓马是他从边关带来的老伙计,通人性得很。踏过城门下那方被雨水泡得发亮的青石板时,它特意放轻了蹄声,仿佛知道这江南的城,连风都比雁门关的软,容不得半分粗莽。玄色劲装的下摆被溅起的水珠打湿,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像是把边关的风沙,都揉进了这湿润的空气里。他肩上搭着件银白披风,边角处还沾着些未抖落的枯草——那是来时路上,从塞北荒原带的,此刻在满城粉墙黛瓦的映衬下,倒成了抹突兀的凛冽。
身后跟着两名亲兵,怀里小心翼翼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陛下赏给苏州县令夏承宗的绸缎。那绸缎是江南上好的云锦,在初晴的天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连亲兵的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脚步重了,惊了檐下还垂着雨珠的蛛网。他们跟了尉迟书三年,从雁门关的尸山血海里闯过来,见惯了自家将军枪尖挑落匈奴骑兵的狠厉,却也记得去年在边关小镇,将军为了不惊飞巷尾孩童手里的纸鸢,硬生生勒住了日行千里的乌骓——谁都知道,这位刚满二十五岁就破了匈奴的小将军,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铁血里藏着几分旁人少见的温柔。
苏州知府周文彬早已领着一众属官候在城门下,见尉迟书过来,忙快步上前,拱手行礼时,藏青色官袍的下摆沾了些泥点——想来是怕误了时辰,一路小跑过来的。“将军一路劳顿,下官已在城西的‘望湖楼’备好了接风宴,还请将军移步。”他的声音带着江南官员特有的温和,连躬身的弧度都透着几分谨慎。
尉迟书勒住马缰,目光越过周文彬的肩头,落在满城的景致上。苏州的城,和他熟悉的边关截然不同。没有高耸的城墙,没有呼啸的风沙,只有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墙头上爬着些淡紫色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风一吹,便轻轻晃荡。雨丝还挂在他剑眉上,顺着眉骨往下滑,落在脸颊上,带来一丝微凉的痒意。他抬手擦了擦,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城的静:“接风宴就不必了,本将此次前来,一是奉陛下之命送赏赐给夏县令,二是……顺带看看这江南的春。”
说“江南”二字时,他的语调刻意放得更柔,像是怕声音重了,会吹散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水汽。他从小在边关长大,听老兵们说过无数次江南的好——说这里的春天有开不完的花,说这里的水比塞北的雪还清,说这里的姑娘说话像唱歌。从前他只当是老兵们的念想,如今真站在这里,才知道那些描述,竟半点没夸张。
周文彬见他坚持,也不再多劝,只笑着引路:“既是如此,下官便陪将军去县衙。夏县令得知将军要来,昨日便特意把府里的海棠都浇了水,说将军是贵客,得让将军看看咱们苏州的好景致。”
尉迟书点点头,催马跟上。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混着街边茶馆里传来的评弹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安逸。他看着路边的铺子,有的挂着染好的蓝布,在风里飘得像面小旗;有的摆着刚蒸好的青团,热气裹着艾草的香,飘得老远。偶尔有穿蓝布衫的孩童跑过,手里举着糖画,笑声脆得像刚破壳的雏鸟——这样的日子,是他在边关想都不敢想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县衙门口。县衙的门不算气派,朱漆大门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苏州县衙”四个大字,边角处有些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周文彬刚要上前通报,就听见后院传来一阵笑——那笑声脆得很,像雨珠砸在青瓦上,叮咚作响;又像新抽的柳丝拂过水面,带着股子鲜活的软。
尉迟书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后院的月亮门半开着,门后是片小小的庭院,院里种着几株海棠,此刻开得正盛,粉白色的花瓣堆在枝头,像堆了团雪。廊下立着个姑娘,穿着件鹅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小小的海棠花,风一吹,裙摆轻轻晃,像是朵会动的花。她手里举着只海棠纸鸢,竹骨是新削的,还泛着淡淡的竹青,纸鸢上的海棠花用朱砂染得鲜亮,一看就是刚做好的。
姑娘的鬓边别着朵刚摘的白茉莉,花瓣上还沾着雨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给她的发梢镀上了层暖金,连她垂在身侧的手指,都透着股细腻的白。许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她举着纸鸢的手顿在半空,转头望过来——那是张极清秀的脸,眉毛细得像画上去的,眼睛是杏核形的,此刻正带着点好奇地看着门口的陌生人,脸颊不知是因为跑了路,还是因为见了生人,红得像刚熟的樱桃。
周文彬笑着介绍:“将军,这位便是夏县令的千金,夏锦眠姑娘。”
原来这就是夏锦眠。尉迟书心里轻轻一动。他在边关见惯了穿甲胄的女子,那些女子个个英姿飒爽,说话做事都带着股利落劲儿,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像雨后初绽的海棠,连呼吸都带着水汽,软得能把人的心泡软。
夏承宗这时也从里面走出来,穿着件藏青色便服,手里还拿着本医书。见了尉迟书,忙拱手行礼:“下官夏承宗,见过将军。”又转头对那姑娘道:“锦眠,快见过尉迟将军。”
夏锦眠敛衽行礼,动作轻柔得像片云。她的声音也软,像门前流过的溪水,带着点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民女夏锦眠,见过将军。”垂头时,乌黑的发辫从肩头滑下来,发辫上系着根粉蓝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那晃悠的丝带,竟让尉迟书忘了回礼。
还是周文彬轻轻咳了声,尉迟书才回过神来,忙抬手道:“夏姑娘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竟快了半拍。
夏承宗把人往里面让,边走边说:“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备了些薄茶,就在水榭那边,将军且尝尝咱们苏州的雨前龙井。”
水榭建在县衙后院的小湖上,湖面上飘着些刚打苞的荷花,碧绿色的荷叶托着粉白色的花苞,像颗颗刚剥壳的玉珠。水榭里摆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套青瓷茶具,茶罐是用紫砂做的,上面刻着“雨前”二字。
夏锦眠被父亲叫去作陪,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杯的纹络,杯壁上印着淡淡的兰草纹,是她去年亲手画的。雨前龙井的热气从杯口冒出来,绕着她的发梢,把她鬓边的茉莉香都勾了出来,混着茶香,飘得满水榭都是。
她偶尔会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与尉迟书的撞在一起——他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温和。她慌忙低下头,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连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拿不稳。
尉迟书握着酒杯,目光却总往她那边飘。方才夏承宗说,锦眠不仅通琴棋书画,还跟着府里的老大夫学过医术,常去城外的医馆给穷人看病。他想起方才在廊下,她举着纸鸢的模样,又想起她此刻低头时的羞涩,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大半都落在了她身上。
“夏姑娘常去医馆?”尉迟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水榭里的安静。
夏锦眠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惊讶,随即轻轻点头:“嗯,城外的‘仁心馆’是祖父当年开的,如今由周大夫打理,我没事就去帮帮忙。”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股认真,“那些穷苦人没钱看病,能帮一点是一点。”
尉迟书点点头,心里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他在边关见多了疾苦,知道能对陌生人有这份心的人,品性定不会差。“姑娘心善,”他顿了顿,又道,“边关也有不少百姓缺医少药,若是姑娘有机会去,定能帮上不少忙。”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个?像是下意识地,就想把她和自己的世界联系起来。
夏锦眠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边关……将军说的是雁门关吗?我从前在医书里见过,说那里的风沙很大,冬天特别冷。”
“是,”尉迟书笑了笑,语气里多了几分柔和,“冬天确实冷,雪下得能没过马蹄。不过到了夏天,草原上的草长得比人高,晚上能看见满天空的星子,亮得很。”他说着,想起去年夏天在草原上,和兄弟们围着篝火喝酒的场景,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夏锦眠听得入了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真好啊,我还从没见过草原的星子。”她从小在苏州长大,见惯了江南的烟雨,对遥远的边关,总带着份莫名的向往。
夏承宗看着两人说话的模样,眼里闪过丝笑意,端起茶杯喝了口,没再插话。周文彬也识趣地找了些苏州风物的话题,岔开了话头,水榭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宴席散后,天已经擦黑了。尉迟书谢绝了夏承宗安排的住处,说想在院里散散步。夏承宗知道他性子,便没多劝,只让丫鬟提着灯笼跟在后面。
月色洒在湖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尉迟书沿着湖边慢慢走,听着湖里的蛙鸣,闻着空气中的荷香,心里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忽然看见柳树下蹲着个身影,穿着鹅黄襦裙——是夏锦眠。
她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白色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给一只受伤的鸽子缠翅膀。鸽子的左翅垂着,羽毛上沾了些血,此刻正乖乖地待在她手里,偶尔发出几声轻细的“咕咕”声。她的鹅黄襦裙沾了些泥点,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她却毫不在意,只专注地看着鸽子,轻声哄着:“别怕,很快就好,缠好了你就能飞了。”
尉迟书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挡住了些月光。夏锦眠吓了一跳,手里的布条差点掉在地上,她抬头看过来,眼里还带着点慌乱,脸颊瞬间又红了:“将……将军?你怎么还没休息?”
“刚散了宴,出来走走,”尉迟书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鸽子上,声音放得很柔,“这鸽子伤得不轻,单靠布条缠,怕是好得慢。”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的皮质小袋,袋口用红绳系着,袋身还留着些浅褐色的药渍——那是他常年带在身上的“愈伤囊”,里面装的是边关特有的止血生肌散,是老军医特意为他配的,战场上救过不少人的命。
他解开红绳,倒出些米白色的药粉在指尖,递到夏锦眠面前:“这是边关的止血药,撒在伤口上,能让它好得快些。你若不嫌弃,便用它给鸽子敷上。”药粉还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混着他身上特有的、类似枯草与风沙的气息,在月色里轻轻散开。
夏锦眠愣了愣,看着他指尖的药粉,又抬头看了看尉迟书。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平日里紧抿的唇线此刻微微放松,眼神里满是认真。她连忙放下鸽子,腾出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谢将军,我怎会嫌弃。这药能救它,已是它的福气了。”
指尖触到他手腕时,她只觉那处的温度比自己的高些,带着点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竟让她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她慌忙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蘸取药粉,轻轻撒在鸽子的伤口上,动作比刚才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这月光下的温柔。
尉迟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似的,软得一塌糊涂。他没收回手,任由她托着,只轻声道:“这药我这里还有些,若是你日后用得上——不管是给鸽子,还是给旁人,都能拿些去。”
夏锦眠撒药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像落了满眶的星子:“真的吗?那……那太谢谢将军了。城外医馆里,常有穷苦人受些外伤,有这药,就能少些遭罪了。”
“自然是真的,”尉迟书笑了笑,从皮质小袋里倒出小半袋药粉,用随身的油纸包好,递到她手里,“你收着便是。若用完了,也可让亲兵传话,我那处还有不少。”
夏锦眠双手接过油纸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捧着件珍宝。她的耳尖红得发烫,连声音都软了几分:“将军大恩,民女……民女记在心里了。”
尉迟书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油纸包放进襦裙的内袋,又低头继续给鸽子缠布条,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站起身,又叮嘱了句:“夜里凉,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夏锦眠点点头,也站起身,抱着鸽子,小声道:“将军也早些休息。”说完,便提着裙摆,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鹅黄的襦裙在月色下,像团流动的光,连带着她怀里的油纸包,都似藏了片温柔的星光。
尉迟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才转身往客栈走。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些荷香,也带着些她鬓边的茉莉香。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方才她指尖碰到的地方,似乎还留着点细腻的触感,暖得他心口发颤。
那晚,尉迟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夏锦眠的模样——垂头时晃悠的发辫,笑时像樱桃的脸颊,给鸽子包扎时温柔的眼神,还有接过油纸包时,亮得像星子的眼睛。他想起她眼里的向往,想起她说没见过草原的星子,想起她软得像溪水的声音——原来江南的春,真的能让人的心都变软。
他忽然明白,自己这趟江南行,怕是要栽了。栽在这满城的烟雨里,栽在这穿鹅黄襦裙的姑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