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尉迟书已牵着乌骓马立在县衙外的老槐树下。马背上搭着个竹编的浅篮,篮底铺着层新鲜荷叶,裹着十来支刚摘的莲蓬——是他卯时初刻绕去城外菱湖摘的,露水还凝在碧青的蓬壳上,指尖一碰,便滚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像谁不小心滴了滴春墨。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褪去了玄色劲装的凛冽,领口袖口绣着细如蚊足的暗纹,是母亲去年亲手绣的,此刻在晨雾里泛着柔和的光。银白披风叠在臂弯,边角沾着的塞北枯草已被他仔细挑去,只余下淡淡的松木香,混在晨雾里,与街边早点铺子飘来的青团香气缠在一起,竟有了种奇特的妥帖。
乌骓马似是嫌晨雾凉,轻轻打了个响鼻,蹄尖蹭了蹭青石板,将石板上的露水蹭出片模糊的印子。尉迟书抬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指腹划过熟悉的触感,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县衙那扇朱漆大门上——门环是黄铜的,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悬着的“苏州县衙”匾额,边角还沾着点昨夜的雨渍,像谁没擦干净的泪痕。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系带,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慌,像当年在雁门关第一次领兵作战时的悸动,却又比那时软了许多,像被晨雾泡过的棉絮,一捏就能挤出温柔来。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不是丫鬟,是个穿浅绿劲装的身影,手里握着柄青钢短剑,剑穗是淡青色的冰丝,随着脚步轻轻晃,像极了菱湖里刚抽芽的菱叶。是夏锦眠。
她许是刚练完剑,额角沾着层薄汗,鬓边的碎发贴在脸颊上,被晨光染成了浅金色,像极了塞北草原上沾着晨露的细草。看见尉迟书,她握剑的手猛地顿了顿,剑穗晃得更急了,眼里先是闪过丝惊喜,像星子落进了春水,随即又像受惊的鹿般垂下眼,耳尖悄悄漫上粉晕,连声音都带着点颤:“将……将军怎的来得这样早?”
“路过菱湖,见莲蓬熟了,便摘了些。”尉迟书抬手将竹篮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她的指尖微凉,带着点薄茧,想来是常年握笔、练剑磨出来的,与他掌心因握枪留下的粗粝截然不同,却莫名地软,像碰了团刚晒过太阳的棉絮,暖得他指尖发麻。“想着夏姑娘或许喜欢,便送过来了。”
这话半真半假。哪是什么路过,他分明是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昨日给鸽子包扎时的模样,天不亮就起身,特意绕去菱湖摘的。他甚至特意挑了最饱满的莲蓬,连荷叶都是仔细选的,要衬得那蓬壳更碧,莲子更嫩,像要把江南的春都裹进这竹篮里。
夏锦眠接过竹篮,指尖触到荷叶上的露水,凉得她轻轻一颤,忙将竹篮往怀里拢了拢,像捧着件珍宝。她低头看着篮里的莲蓬,碧青的壳子透着水润,连带着心里都暖了几分。“多谢将军,”她声音细若蚊吟,像檐角滴下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最爱吃刚摘的莲蓬,剥开来生吃,清甜得很,还带着点露水的凉。”
“哦?”尉迟书挑眉,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味,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竹篮边缘,“本将倒没试过生吃,只在边关时,将士们会把莲子剥出来煮粥,混着干粮吃,能顶饿。”他说着,想起去年冬天在雁门关,雪下得没过马蹄,兄弟们围着篝火煮莲子粥,粥香混着雪气,是他记忆里最暖的味道,“那时粥煮得稠,莲子炖得软烂,一口下去,能暖到心口。”
夏锦眠抬头望了他一眼,眼里闪着点光,像落了星子的湖面:“生吃更好吃呢!将军若是不嫌弃,我去剥给您尝尝?”她说完,又觉得这话太冒失,仿佛自己太急切,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劲装衣角,连耳根都红了:“我……我是说,院子里有石桌,正好晒得到太阳,剥着也方便。”
尉迟书笑着点头,声音比平时软了些:“好啊,那就叨扰夏姑娘了。”
她提着竹篮往院里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浅绿劲装的裙摆扫过门槛,带起点微风,风里裹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飘进尉迟书鼻腔里,让他心里竟有了种莫名的痒。尉迟书牵着乌骓马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的头发用根素银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后,随着脚步轻轻晃,像极了菱湖里随波逐流的细菱,软得人心头发颤。
县衙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雅致。东侧种着几株海棠,此刻开得正盛,粉白色的花瓣堆在枝头,像堆了团揉碎的云,风一吹,便有花瓣簌簌落下,铺在青石板上,像层粉色的绒毯。西侧是方小荷塘,荷叶刚铺展开,嫩得能掐出水来,边缘还卷着点,像小姑娘害羞时抿着的唇,偶尔有蜻蜓落在叶尖,轻轻一点,便荡开一圈涟漪,将晨光晃成了碎金。
夏锦眠把竹篮放在石桌上,转身去屋里拿瓷盘。尉迟书牵着乌骓马到荷塘边,让它低头喝着水,自己则靠在海棠树干上,望着石桌的方向。晨光渐渐穿透晨雾,洒在海棠花瓣上,给花瓣镶了层金边,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花香,混着莲子的清甜,软得能把人的心泡化,让他想起塞北难得一见的春雨,温柔得不像话。
不多时,夏锦眠端着个白瓷盘出来了。盘子是素白的,边缘描着圈浅蓝的纹,是她母亲年轻时用的。她坐在石凳上,拿起一支莲蓬,指尖捏住蓬壳,轻轻一掰,“咔”的一声轻响,便露出里面嫩白的莲子,像刚剥了壳的珍珠。她剥得很认真,指尖动作轻柔,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生怕弄坏了。偶尔有花瓣落在她发间,她也没察觉,只专注地剥着莲子,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尉迟书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石凳被晨光晒得暖融融的,透过衣料传到皮肤上,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他看着她剥莲子的模样,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大抵就是这般模样——有海棠,有荷塘,有剥莲子的姑娘,还有满世界的温柔,让他这个习惯了风沙的人,都忍不住想停下来,多待些日子。
“将军,您尝尝。”夏锦眠把剥好的莲子放进白瓷盘里,推到他面前。莲子嫩白,沾着点她指尖的温度,透着股清甜的香,像刚从春水里捞出来的。
尉迟书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点露水的凉,比他在边关吃的煮莲子,多了几分鲜活的气,像把江南的春都含在了嘴里。“好吃,”他笑着点头,语气里满是真诚,“比煮的更清口,难怪夏姑娘喜欢。这甜味不重,却能留在舌尖,像……像江南的雨,润物细无声。”
夏锦眠听到夸赞,脸颊更红了,像熟透的樱桃,她低下头,又拿起一支莲蓬,指尖动作更快了些,却依旧轻柔:“那……那我再剥些给您吃。您要是喜欢,下次我去菱湖,再摘些回来。”
两人坐在石桌旁,一时没说话,只听见剥莲蓬的轻响,“咔嗒”“咔嗒”,还有风吹过海棠花瓣的“簌簌”声,像谁在轻轻哼着曲子。晨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叠在石桌上,像一幅淡墨画,安静得让人不忍打破。
“方才姑娘在练剑?”尉迟书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目光落在石桌旁的青钢剑上,剑鞘是素雅的黑檀木,上面刻着几株兰草,叶片舒展,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连刻痕都透着温柔。
“嗯,”夏锦眠点点头,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莲子从指尖滑落到瓷盘里,发出“嗒”的轻响,“父亲说,女子也该学点防身术,免得将来遇到麻烦,只能束手无策。便请了师傅教我,只是我资质笨,剑法学得粗浅,招式都没练熟,让将军见笑了。”她说着,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好意思,手指紧紧捏着莲蓬,把蓬壳捏出了印子。
“不妨,”尉迟书摇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认真,没有半分轻视,“本将倒想看看,夏姑娘的剑法如何。边关女子练剑,多是为了厮杀,招式凌厉;江南女子练剑,想来另有一番韵味。”他在边关见惯了穿甲胄的女子舞枪弄剑的豪迈,枪尖剑刃都带着杀气,倒好奇这江南女子的剑法,会是怎样的模样,是不是也像这江南的春一样,温柔却有力量。
夏锦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碎屑,拿起青钢剑,走到海棠树下的空地上。晨光洒在她身上,浅绿劲装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把春天穿在了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剑横在胸前,手臂绷得有些紧,显然还是紧张,脚步轻移,剑风缓缓扫过,带着点生涩,却很认真。
她的剑法不算凌厉,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灵动。剑尖划过空气,带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海棠花瓣,花瓣沾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碎粉,衬得她眉眼更柔和了。她的动作很轻,像春日里的柳絮,随风起舞,又像荷塘里的涟漪,缓缓荡开,没有半分杀伐气,只有岁月静好的温柔,像她这个人一样,软却不弱。
尉迟书靠在海棠树干上,看着她的身影在花瓣中穿梭,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想起去年在边关,遇到过一个被匈奴追杀的女子,那女子舞剑的模样凌厉,每一招都带着拼命的狠劲,眼里满是绝望;而眼前的夏锦眠,舞剑时眼里带着点认真,还有几分对生活的热爱,像这海棠花一样,鲜活而温暖,让人忍不住想护着。
夏锦眠收剑时,手腕轻轻一抖,剑穗晃出个漂亮的弧度,恰好一阵风吹过,满树海棠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像给她披了件粉色的纱。她抬头望向尉迟书,眼里带着点期待,又带着点紧张,手指紧紧攥着剑柄,指节都泛了白:“将军,我……我练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笨?”
“很好,”尉迟书笑着点头,语气里满是真诚,没有半分敷衍,“比本将想的灵动得多。这般剑法,若是在江南,自保足矣;若是在边关,本将再教你几招防身的招式,比如如何避开敌人的锋芒,如何在狭小空间里反击,也能应对些小麻烦。”他说着,忍不住比划了个简单的招式,动作干脆,却没了平时的凌厉,多了几分耐心。
夏锦眠听到夸赞,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满眶的星子,连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真的吗?那将军以后可以教我吗?我……我也想学好剑法,将来若是遇到需要帮忙的人,也能伸把手,不只是躲在别人身后。”她说着,想起上次在医馆,遇到个被地痞骚扰的妇人,自己却只能喊人帮忙,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这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愣了。尉迟书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生了根,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暖得他心口发颤。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浅浅的阴影,忽然觉得,若是能一直这样教她练剑,陪她说话,也挺好的。他忍不住开口:“好啊,若是你愿意学,本将便教你。等将来战事平息了,本将还能带你去边关看看,那里的草原一望无际,星子比江南的亮,日落时能染红半边天,连风里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夏锦眠的脸颊更红了,却没再低头,而是抬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向往,像个听到故事的孩子:“将军说的是真的吗?不会骗我吧?我还从没见过草原,也没见过那么亮的星子。”她从小在苏州长大,见惯了江南的烟雨,对遥远的边关,总带着份莫名的憧憬,像对一本没读过的书,好奇又期待。
“自然是真的,”尉迟书点头,语气无比郑重,“本将从不说空话。”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忽然有个念头——他想把这光留住,想让这江南的温柔,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让他在风沙漫天的边关,也能有份念想。
那天之后,尉迟书往县衙跑的次数更勤了。有时是清晨带着新鲜的莲蓬或菱角来,菱角是刚从湖里捞的,还带着泥,他会提前洗干净,用荷叶包着;有时是午后提着刚买的桂花糕或绿豆酥,桂花糕是西街“福记”的,她上次提过喜欢,他便记在了心里;有时甚至只是借口“询问苏州政务”,坐在书房里,陪夏锦眠看书,哪怕不说一句话,只听着她翻书的轻响,心里也觉得妥帖。
书房的窗朝东,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在书桌上,把书页都染成了暖黄色。夏锦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本泛黄的医书,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是她祖父当年留下的,字迹有些模糊,却透着认真。她遇到不懂的地方,会轻轻蹙眉,眉头拧成个小小的川字,手指在书页上慢慢划动,嘴里还小声念着,模样认真得可爱,像在解开什么难题。
尉迟书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面前摊着本兵书,书页却没翻几页,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黏在她的侧脸上。阳光把她的睫毛映在书页上,像一把小小的扇子,轻轻晃动,撩得他心头发痒。她的头发用根素色的发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让他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却又怕唐突了她,只能硬生生忍住,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划着。
“将军,您看这个‘防风’,”夏锦眠忽然抬起头,指着医书上的字,眼里带着点疑惑,像只迷路的小鹿,“医书上说它能治风寒,可我总觉得,它的药性好像不止这些。祖父的批注里写着‘可解湿毒’,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用,配什么药材最合适。”
尉迟书回过神,凑过去,目光落在她指的字上。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她笼罩在一片暖光里,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混着墨香,飘进他鼻腔里,让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个‘防风’,边关也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怕惊扰了她,“性温,除了治风寒、解湿毒,还能止痛。去年冬天,有个兄弟在战场上被匈奴的刀划伤了腿,伤口发炎,肿得厉害,疼得整夜睡不着,老军医就用防风混着当归煮水,让他内服外用,没几天就消肿了,也不疼了。”
夏锦眠听得入了迷,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颗饱满的葡萄,闪着光:“原来还有这用处!那它和别的药材配在一起,是不是还能治别的病?比如……比如风湿?我听府里的老管家说,他每到阴雨天,腿就疼得厉害,走路都费劲,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
“嗯,”尉迟书点头,想起老军医配药的场景,药罐在火上咕嘟咕嘟响,药香飘得满营都是,“和黄芪配在一起,能补气血、祛风湿;和羌活配在一起,能治关节痛。边关的将士们常年在风沙里待着,不少人都有风湿,每到阴雨天,关节就疼得厉害,连马都骑不了,老军医常常用这几味药配着给他们煮水喝,效果很好。”他说着,还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药方,字迹刚劲,却比平时柔和了些。
夏锦眠赶紧拿出纸笔,把他说的话记下来。她的字迹娟秀,像她的人一样,带着几分温柔,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雨落在青瓦上,清脆好听。“谢谢将军,”她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