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三十年,暮冬。
铅云垂野,如泼墨浸透穹顶,将紫宸宫鸱吻上的鎏金压得失了往日灼华,檐角铜凤敛了羽翼,唯余北风卷雪,在青砖上刮出似泣似诉的呜咽。那呜咽声,似乎也传到了坤宁宫。坤宁宫朱门紧掩,三层厚棉帘密不透风,帘内断续的低吟已缠了整整三日。这低吟,来自皇后晏惊棠。她怀有身孕,竟足足熬了三载。她今年三十九岁,霜华已染鬓边,再过一岁便要至不惑;帝王楚曜则已入垂暮,鬓间银丝浓如秋霜,这迟来的孩儿,原是两人连梦魂里都不敢奢求的惊喜。
自昭明二十七年暮春诊出喜脉,至如今暮冬临盆,满宫上下盼了千余日夜。初时胎象安稳,可过了寻常足月之期,腹中孩儿却迟迟不肯降世。帝后携手二十余年,楚曜后宫虚设,唯以妻为念。这般鬓霜已深的年纪,早过了盼望子女的寻常心绪,却因这一胎,他每日下朝便守在坤宁宫,亲手为她剥些温软的果子,指尖抚过她隆起的腹部时,眼底的忧色浓得化不开,连宫人们见了都暗自心疼。
此刻廊下积雪已没过青砖缝隙,内侍太监总管李德全跪在雪地里,墨色锦袍沾了雪沫,肩头早被寒气浸得发僵。他额间冷汗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凝成细冰,却不敢抬手拭去,只伏低身子,声音抖得如风中残烛:“陛下,娘娘这阵痛得紧,稳婆说……说胎脉虽稳,可怀了三载的胎气太沉,娘娘年岁摆在这儿,您又已鬓染秋霜,恐还需再熬些时候。”
玄色龙袍裹着楚曜的身影,立在廊柱旁,玄狐毛领衬得他面容愈发沉峻,鬓边银丝在昏光里扎眼得很。这位昭朝开国帝王,当年凭一杆长枪定鼎中原,大半光阴给了江山万里,余下的全给了门内那位女子。此刻他却将腰间玉带攥得指节泛白,龙纹玉扣硌得掌心生疼,目光紧锁那扇宫门,声音冷得赛过殿外冰雪:“传朕口谕,太医院院判、供奉即刻在殿外待命。三载怀胎,惊棠耗了半条命,若今日母子有半分差池,这太医院上下,尽数为皇后殉葬!”
话音未落,天际忽有金芒破云。
那不是惊雷的惨白,是暖融融的初阳之光,竟穿透棉絮般厚重的云层,如碎金倾泻,直直覆在坤宁宫琉璃瓦上。金光所及之处,积雪山坡簌簌化了水汽,蒸腾起朦胧的白雾,宫墙外那株枯了三载的古梅,更似得了天恩,虬结的枝桠间倏然缀满花苞,弹指间便绽得满枝嫣红,连空气里的寒气都被涤荡得淡了,只剩梅香混着暖意漫溢。
“天现祥瑞!此乃圣人降生之兆啊!”这声音,来自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他扶着廊柱起身,枯瘦的手直指云霄,声音里满是敬畏与激动,“《洪范》有云‘休征见,则圣人出’!陛下垂暮、皇后近四旬,怀胎三载方得此女,今又有金光映殿,这是上天赐给昭朝的福泽啊!”
话未毕,坤宁宫内忽传清亮啼哭。
那哭声不似寻常婴孩的细弱,反倒中气十足,如破冰溪流般鲜活,瞬间盖过风声。几乎在哭声响起的刹那,天际金芒缓缓收束,化作一缕银丝轻落在宫脊,随即消散无踪。唯有满枝红梅依旧盛放,雪落花瓣不结冰,只凝成温润的水珠,滚落在雪地里,砸出点点浅痕,似在为这新生烙下印记。
“生了!生了!”稳婆捧着绣金襁褓快步出殿,膝盖一软便跪在楚曜面前,棉鞋沾着的炭火灰在青砖洇出深色印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诞下公主!小公主哭声洪亮,竟是这般气血充沛、透着勃勃生机的康健模样!陛下暮年得女,皇后娘娘三载怀胎,这是旷古难寻的福气啊!”
楚曜踉跄上前,脚步竟有些虚浮。这位见惯沙场血色与朝堂风波的帝王,此刻却因这一声啼哭红了眼眶。他目光先越过稳婆,落在其后被女官搀扶的晏惊棠身上:她鬓边赤金海棠步摇斜垂,脸色白如宣纸,唇边却噙着浅淡笑意,见他望来,还微微颔首。楚曜悬了三载的心终落地,这才低头看向襁褓。婴孩闭着眼,眼睫纤长如蝶翼,小脸红扑扑的,竟有七分像晏惊棠。许是闻得熟悉气息,她小手轻动,竟攥住了楚曜垂落的龙袍一角。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让他瞬间想起晏惊棠这三年隐忍的模样,铁血帝王的声音骤然沙哑,目光牢牢锁着她:“惊棠,三载辛苦,你……受苦了。”
晏惊棠被扶至廊下,裹着厚云锦披风,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眼底满是柔意,声音轻得似怕扰了怀中珍宝:“陛下,咱们已有七位皇子,你我皆入暮年,这孩子在我腹中待了三载,定是与昭朝、与你我有深缘。瞧她眉眼清润,如晨露沾栀,便唤作楚澜栀吧。愿她一生顺遂,亦能为这江山添几分清和。”
楚曜握紧妻女的手,抬眼时,天际铅云已散,竟露出一轮白日明月——清辉遍洒,与宫墙红梅相映,成了暮冬里最温润的景致。暮年得女的喜悦,混着对妻的疼惜,在他眼底揉成了化不开的柔。
这份暖意,也飘到了宫墙外的抄手游廊——七位皇子早已候着。太子楚景渊身着月白锦袍,鬓边也有了浅浅青霜,正按着躁动的三皇子楚景珩;二皇子楚景琰手持暖炉,低声安抚着身旁的六皇子楚景煜;最小的七皇子楚景曜也已七岁,扒着宫墙缝的手指紧了紧,狐裘帽子歪在脑后,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光。听得“楚澜栀”三字,又想着“父皇暮年、母后近四旬”的情由,他悄悄拉了拉楚景渊的衣袖,声音压得极轻,却藏不住雀跃的尾音:“大哥,父皇这把年纪得的妹妹,怀了三载还伴随金光,定是不同寻常的。”
楚景渊望着白日明月,指尖轻叩廊柱上的缠枝纹,眸色渐深。帝王垂暮、皇后近四旬,怀胎三载伴祥瑞,皇妹楚澜栀的降生,注定要在朝堂掀起揣测波澜。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往后唯有更紧密地护在她身前,才能为这“天选公主”挡去未知的风雨。
坤宁宫内,暖炉银丝炭燃得正旺,安神香袅袅绕绕,漫过雕花窗棂。晏惊棠抱着楚澜栀,指尖轻轻拂过女儿柔软的胎发,似要将这三载未能相见的时光,都化作指尖的温柔;楚曜坐在一旁,亲手剥着暖炉煨热的栗子,偶尔递到妻唇边,垂暮之年的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珍视;七位皇子在门口按长幼列队,楚景曜想把袖中藏的蜜饯递进去,却被楚景渊悄悄按住手,只许他们隔着帘缝轻望,生怕扰了这迟来的圆满。
窗外红梅映月,风雪已停,满宫暖意里,藏着无数期许。昭朝的未来,自楚澜栀这承载帝后暮年期盼、历经三载怀胎的降生起,便已埋下新的伏笔:朝堂的揣测或许已在暗处滋生,而兄长们的守护,会是这位“天选公主”最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