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三十年,暮冬,坤宁宫产女的暖意尚未漫过宫墙,檐角残雪融成的水珠正顺着瓦当滴落,紫宸宫西侧的观星台已浸在残雪与暮色里。慕无痕立在青铜浑天仪旁,玄色法袍扫过积霜石阶,指尖掐诀的动作骤然顿住——白日穿透云层、覆在坤宁宫琉璃瓦上的金芒,竟与三载前他夜观紫微垣时,那缕紫微星气息全然相合。抬眼望天际,西北边境缠着极淡灰雾,那是他国气运异动之兆,而灰雾深处隐约飘着丝极淡的黑气,竟与他胸口寻妻玉佩曾感应到的“戾气”同源;目光飘向漠北空域,忽忆起三载前曾见此处将星骤陨,当时玉佩曾剧烈发烫,他只当是沙场英烈归天的共鸣,如今想来,或许那将星陨落、边境戾气,早与这深宫产下的婴孩、与他寻了千年的故人,牵了暗线。
彼时他初任国师未满半载,偶见紫微垣内紫微星微光异动,掐算后只窥得“迟暮祥瑞”四字,未料这星象背后藏着的暗涌,更未及漠北将星陨落、边境戾气与寻妻玉佩的关联,会与宫中新啼的婴孩紧紧勾连。如今金芒映殿,宫墙外枯了三载的古梅仍缀着嫣红花瓣,伴着楚澜栀时而清亮、时而轻弱的啼哭,他掌心青龙纹忽然发烫,淡青色纹路似要挣脱皮肉,胸口玉佩也隐隐发热,天机如细雪落心头,连这位下凡历练的天帝,都生出几分难测的惶惑。
“国师,白日枯梅复绽、金芒破云,可是圣人降生之兆?”随侍小道士捧罗盘上前,眼底满是好奇。慕无痕却转身往坤宁宫走,玄靴踏雪留浅印,白日廊下的情景又浮眼前:楚曜立在廊柱旁,玄狐毛领下的面容因皇后阵痛而紧绷,攥玉带的指节泛白,声音冷过殿外冰雪;李德全跪雪地里,额间冷汗凝成冰,抖着声禀报皇后难产的凶险——这对垂暮帝后盼了三载的孩儿,若因天机泄露引动内忧外患,若她真与边境戾气、自己的寻妻之事有关,便是他的失职,更何况那缕黑气与玉佩的共鸣,已隐隐织成一张危险的网。
暮色四合时,慕无痕叩开御书房朱门。楚曜刚从坤宁宫回来,指尖还带着抱过楚澜栀的暖意,衣襟沾着淡淡的安神香——那是坤宁宫暖炉燃着的香,混着晏惊棠鬓边海棠步摇的金箔气息,成了帝王此刻唯一的慰藉。见慕无痕进来,楚曜直起身,眼底疲惫未散,语气却急切:“国师今日观星,可解白日那番祥瑞?惊棠说,澜栀眉眼如晨露沾栀,这孩子定与昭朝有深缘。”
慕无痕躬身递上密折,声压得极低,似怕惊了殿外风雪:“陛下,公主降生时的金芒,与三载前紫微垣内紫微星相契,确是‘天授福泽’之兆。只是白日观星,察觉西北边境星象微有异动,漠北方向亦有旧星余气未散,且边境隐有戾气萦绕,恐有他国借‘祥瑞’之名窥探,甚至引戾气扰公主命格;若此等异象外传,权臣必借‘天选’攀权,内外交织,于公主、于昭朝都非好事。”他提“漠北旧星”“边境戾气”,却不点破将星陨落与玉佩的关联,既合楚曜心事,又留了天机分寸。
楚曜捏密折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腹蹭过“紫微星”三字,指节泛白——漠北二字如钥匙,瞬间打开记忆闸门:林靖远战死那夜,边境急报伴着暴雪传来,他在御书房枯坐至天明,窗外红梅落满阶,如今连漠北星象、边境戾气都在提醒,用性命换来的太平,容不得半分闪失。眼底暖意沉了沉,当即传旨:“命李德全封锁消息,只说祥瑞是皇后积德所致,谁敢妄议‘紫微星’‘圣人’,以谋逆论处!另让边境守军加派巡逻,严查往来人员,尤其盯紧漠北异动,若见异常气息,即刻禀报!”
可他没料到,李德全领旨时,半句“紫微星”恰被路过的东宫内侍听去。这内侍是工部侍郎安插的眼线,袖口缝着半片暗纹锦记认,当日待宫门下钥前,混在出宫采买的队伍里,将话头递到侍郎府。侍郎原想攥着这“天意”作筹码,没承想心腹幕僚为攀附吏部尚书,转天赴宴时便漏给了尚书府管事;管事在酒楼说给茶商,茶商行船时聊给镖师,镖师歇在驿站火塘边,把话头说给了当地驿卒,驿卒怕记混,悄悄将“紫微星公主”四字写在通关文书的边角;几日后,这文书随商队传到西南,行脚商见了文书上的字,便在土司属地的酒肆里说“公主能定江山兴衰”——不过十日,“昭朝公主乃紫微星降世”的流言,便顺着漕运商船、陆路马帮,漫到了各州府。
流言传得最盛时,坤宁宫暖阁忽生变故。窗棂上落了只沾霜雀儿,翅膀轻颤时似有细屑落在襁褓边,两刻钟后,奶娘便抱着楚澜栀慌冲进内殿:“娘娘,公主小脸烫得吓人,哭声弱得像猫叫!”暖炉里银丝炭燃得温吞,殿内却已乱作一团,太医院院判带七位供奉跪了一地,诊脉的手指发颤——公主脉象虚浮如游丝,纯阴无杂,竟似冬日将结冰的溪流,连一丝阳气都无,既非风寒也非胎毒,与寻常婴孩全然不同,倒似被什么阴寒之气缠了般。
殿外抄手游廊上,七位皇子早已闻讯赶来。太子楚景渊攥着脉案,指尖泛白,低声吩咐二皇子楚景琰去取前朝暖玉,又让五皇子楚景琛调阅边境最新的防务文书,顺带查漠北驻军动向;七岁的楚景曜扒着殿门,袖中蜜饯被手汗浸湿,眼圈通红追问“妹妹会不会有事”;连往日跳脱的三皇子楚景珩,也安静立在兄长身后,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那是林靖远将军临终前从漠北战场转交的护身玉,还留着淡淡沙痕,玉上纹路似与楚曜摇篮上的寒梅,隐隐有呼应之意。兄弟几人的担忧藏在眼底,却未乱了分寸,悄然筑起守护的第一道防线。
楚曜守在摇篮旁,看着楚澜栀攥着半片海棠花瓣的小手,指腹摩挲着摇篮边缘——那处雕着残缺寒梅,是十六年前他与林靖远一同刻的。当年二人在漠北练兵,夜里围篝火谈天下,林靖远笑说“待太平了,我给你未来孩儿雕满梅摇篮”,可后来漠北一战,林靖远为护粮道埋骨黄沙,只留下这半块木头,成了他唯一念想。如今连刚出生的女儿都要面对边境窥探、漠北旧痛,甚至似被阴寒之气侵扰,帝王眼底忧色混着细碎痛,喉间发紧:“朕已失了太多,绝不能再失去澜栀。”当即传慕无痕入宫。
暖炉香漫过雕花窗棂,慕无痕指尖刚触到楚澜栀手腕,便倒吸凉气——这纯阴脉象,比昆仑万年寒冰更纯粹,且脉中隐有丝极淡的戾气,竟与边境灰雾、胸口玉佩感应到的气息同源。掐诀算过后,眉峰拧得更紧:“陛下,公主是‘纯阴之体’,天生阳寿稀薄,恐活不过二十岁,且脉中隐有戾气缠绕,或与边境异动有关。”楚曜猛地起身,龙椅扶手被攥得咯咯响,恍惚间又想起林靖远染血的铠甲:“国师可有解法?无论是何代价,朕都要保她性命!”
慕无痕避开他的目光,指尖在袖中掐了隐匿仙气的诀,胸口玉佩仍在微热:“需寻先天纯阳之体,且命格合‘七杀朝斗格’之人——七杀独坐寅、申、子、午宫,对宫必是天府星,形成‘府杀对拱’,再得紫微星三方朝拱。这般格局,纯阳之力既能以七杀刚劲滋养纯阴、驱散戾气,又能以天府稳重避阳气过燥,恰如红梅得金芒护持。只是此格罕见,再叠加纯阳体质,千年难遇,且需尽快寻得,迟则戾气深入肌理,恐生变数。”他加重“变数”二字,隐晦点出边境戾气与公主命格的关联,却未明说玉佩与自身身份的牵扯。
楚曜松了口气,当即传旨让各地官府寻访,连征战老将后人、漠北驻军家属都一一排查,命楚景渊亲自督办。殿外楚景渊听闻,转身对楚景琰道:“拟信传往边境各镇,尤其漠北驻军,既要留意寻访纯阳体质之人,也要加强戒备,严查是否有异常气息传入——妹妹的事,不能漏过机会,更不能给外人可乘之机。”
慕无痕看着楚曜拟旨的身影,听着殿外皇子们的商议,目光落回摇篮——楚澜栀睁开眼,眼底映着窗外红梅,小手轻动似要去抓,指尖竟与他胸口玉佩的方向,隐隐相吸。他喉间发涩,未说的是,自己恰是“七杀坐寅宫、天府在申宫对拱”的七杀朝斗格,同为纯阳之体,且胸口玉佩对公主的感应,比对边境戾气更强烈;更未说这感应或许意味着,他寻了千年的故人,便与这纯阴之体的公主、与漠北的旧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走出坤宁宫时,暮色已深。慕无痕抬头望星辰,紫微垣内紫微星仍闪烁,西北灰雾、漠北旧星余气在夜色中又深了几分,与金芒、安神香、红梅,还有他胸口发烫的玉佩,交织成无形的网。他握紧腰间玉佩,掌心青龙纹余温未散,指尖冰凉——这场为保楚澜栀性命的寻访,是解厄契机,还是让他与千年故人、漠北旧痛、边境威胁再续纠葛的开端,连他这位天帝,也看不透了。
宫墙内,晏惊棠抱着楚澜栀,指尖拂过女儿胎发,楚曜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妻唇边,眼底疲惫里藏着对迟来圆满的珍视;殿外楚景曜把蜜饯放窗台上,小声念叨“等妹妹好起来都给你吃”。亲情的暖意在寒夜里漫开,却未冲淡朝堂与边境的暗涌,更未吹散那缕缠在公主命格、与玉佩共鸣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