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三十年,暮冬的雪连下了三日,坤宁宫暖炉里的银丝炭换了第五轮,楚澜栀的高热仍未退去。
晏惊棠抱着襁褓坐在窗边,指尖刚触到女儿滚烫的脸颊,指腹便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微麻,可往下探进襁褓内侧,触到女儿小手时,却又是一片刺骨的凉。海棠步摇上的金箔蹭过襁褓边缘,细碎光斑落在女儿紧闭的眼睫上,那睫毛纤长如蝶翼,却因高热微微颤着,连偶尔溢出的哭声,都弱得像被风雪掐住了尾音。更奇异的是,摇篮外侧雕着的半朵寒梅——那是十六年前楚曜与林靖远一同刻下的旧物,竟在暖炉熏得满殿温热的环境里,悄无声息凝了层薄霜。霜花沿着当年林靖远凿下的刀痕蔓延,连楚曜曾反复摩挲的木纹都覆了层冷白,看得晏惊棠心头一紧,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襁褓一角。
太医院院判跪在殿中,诊脉的手悬在半空片刻才敢落下,指腹搭在楚澜栀细弱的腕间,不过瞬息,额角便渗出细汗:“娘娘,公主脉象细弱如丝,腕间竟带着彻骨凉意,可体表高热不退……这是纯阴之体的‘寒极生热’之症。体内寒气太重,把仅存的阳气逼得外浮,看似高热,实则是内里阴寒快把阳气耗尽了——您瞧这摇篮寒梅结霜,便是公主体内寒气外溢之兆,若再寻不到纯阳之体调和,恐……恐阳气耗竭后,寒气便要攻心了。”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德全掀帘而入时,带进一股凛冽的风雪,墨色锦袍下摆沾着雪沫与泥点,肩头的寒气重得连殿内暖炉都化不开。他膝盖刚触到青砖,声音便抖得如风中残烛:“陛下!娘娘!边境急报——漠北驻军哗变了!城门口刚扣下两名漠北逃兵,说是秦将军为护粮道遭了埋伏,中了不知什么毒,如今昏迷不醒,军中没了主心骨,已乱作一团,竟有人抢了粮草往西北逃!”
楚曜刚从御书房赶来,玄狐毛领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闻言猛地顿住脚步,指尖扫过密折上“漠北”二字时,指节瞬间泛白。密折上的字迹被墨汁洇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扎眼:漠北副将赵承业早与西北毗邻的“朔阳汗国”私通,朔阳汗许他“漠北节度使”之位,条件是借“紫微星降世”的流言搅乱昭朝。赵承业深知帝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名声早深入朝野,若编派“帝王沉迷女色”,只会被士兵戳穿,遂刻意绕开这层,只拿“帝王垂暮与公主降生”做文章——他私下对士兵说“陛下年事已高,三载怀胎本就耗了心神,如今为照料公主,连漠北粮道的调令都拖了半月”,又把“金芒映殿”曲解成“上天示警,说这迟来的公主是‘滞运胎’,漠北这两年的旱灾、粮荒,都是她降世冲犯了天运”。为让谎话坐实,他还暗中截了漠北粮仓的调粮令,故意压着不发,等士兵冻饿得怨声载道,再站出来“痛心疾首”:“咱们在漠北风雪里挨饿受冻,远在昭朝的都城昭宁,却忙着为公主备‘洗三礼’,哪还记着守疆的弟兄!”几日前秦苍察觉不对,想领兵拿他,却遭赵承业提前埋伏——那箭上涂的毒,军医查遍药典都没见过,只知是朔阳汗国独门所制,且朔阳已暗中传信,要借商户之手给赵承业送“毒引” ,一旦毒引入营,秦将军的毒便无药可解,军中再无人能掣肘赵承业!
“秦苍……”楚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间发紧。秦苍是林靖远当年最信任的副将,跟着他从少年到白头,漠北的风沙染白了对方的鬓发,如今却要折在叛徒的毒箭下。他转身看向殿外,风雪正急,檐角铜凤在风中发出呜咽,那声音竟与十六年前林靖远战报传来时的声响重合。“传朕旨意,命太子楚景渊即刻领兵驰援漠北!第一,带足太医院的解毒药材,务必护住秦苍性命;第二,平定赵承业叛乱,严防朔阳汗国借乱入境;第三,彻查漠北粮道,但凡有克扣拖延的,无论官职高低,就地查办!”
晏惊棠抱着楚澜栀起身,声音轻却坚定:“陛下,景渊领兵出征,朝中需有人稳住大局。不如让景琰协助太子调度粮草,从江南漕运调一批粮补漠北缺口,用实打实的粮食戳破赵承业‘昭宁忘将士’的谎话;景琛留守昭宁监察百官,尤其盯紧与朔阳汗国有贸易往来的商户,严防他们私运朔阳的‘毒引’给赵承业——一旦毒引送到,秦将军便再无生机,赵承业在军中只会更肆无忌惮!”她垂眸看向襁褓,女儿的小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她的发丝,那微弱的力道似在挽留,“澜栀这边有我,你且安心处理战事,只是……让景渊多带些人,务必护好自己。”
楚曜握住妻女的手,掌心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寒。他刚要传旨,殿外忽然传来慕无痕的声音。国师玄色法袍沾着雪,立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枚刻着“七杀星”的青铜符:“陛下,臣观星见西北战气浓烈,此符能感应朔阳军甲的‘庚金之气’,若遇其细作或主力,符身会发烫,可助太子预判敌军动向。至于公主的‘寒极生热’之症,臣已算得纯阳之体的踪迹或与漠北有关,太子此行若遇‘生辰在寅时、掌心有朱砂痣’者,可多留意——那或许是公主的解厄之人。”
楚景渊这时已带着几位皇子赶来,银甲在暖光下泛着冷润的光,腰间佩剑未出鞘,却已透着凛然杀气。慕无痕将青铜符递到他手中:“太子此行,平叛护秦将军是急,寻纯阳之体是缓,需分清主次——秦将军在,漠北军心便在;纯阳之体在,公主性命便在,二者皆不可误。”楚景渊攥紧青铜符,符身微凉,忽然想起临行前父皇握着他手腕的力道,那力道里藏着的,是对漠北的牵挂,也是对妹妹的担忧。
“儿臣定不辱命!”楚景渊躬身领旨,转身时瞥见窗台上的蜜饯——那是楚曜前日放在这儿的,如今已蒙上一层薄灰。他伸手将蜜饯揣进怀里,指尖触到蜜饯的凉意,对楚景曜道:“看好妹妹,等我从漠北回来,就带你去昭宁的西市,给她买最甜的蜜饯。”说罢,便带着楚景珩大步出殿,银甲在风雪中闪着冷光,很快消失在宫门外。
殿内,晏惊棠抱着楚澜栀,将脸贴在女儿额间,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楚曜坐在她身边,伸手拭去她的泪痕,目光却飘向窗外——西北方向的天际,乌云正浓,似有烽烟在云层后翻滚。他想起赵承业与朔阳汗国的勾结,想起秦苍身上的奇毒,想起女儿腕间的彻骨凉意,忽然握紧了腰间的龙纹玉扣:“惊棠,你放心,秦苍不会有事,景渊也不会有事,澜栀更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楚澜栀忽然动了动,小手轻轻抓住了晏惊棠的发丝。晏惊棠低头看去,女儿竟缓缓睁开了眼,眼底映着暖炉的火光,似有微光在闪烁,那微光竟与殿外红梅的雪光隐隐相合。她心头一动,轻声道:“澜栀,你听着,你大哥正去平定漠北战乱,等他回昭宁,咱们就寻到能治好你的人了……”
而此时的漠北,风沙正烈。秦苍躺在临时营帐里,胸口的伤口渗着黑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痛。他手里攥着的,是林靖远当年送他的兵符,兵符上“漠北戍边”四个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浅淡。帐外传来赵承业的劝降声,他费力地睁开眼,对守在身边的亲兵道:“拿……拿我的剑来……就算死,我也要站着死,绝不让叛徒辱了林将军的名声,更不能让朔阳踏进昭朝一步……”帐外的风雪裹挟着烽烟,漫过漠北的黄沙,也漫向千里之外的昭宁皇城,将楚澜栀的性命、秦苍的忠勇、楚景渊的使命,还有朔阳汗国的野心,紧紧缠在了一起。
紫宸宫西侧的观星台,此刻正被夜色笼罩。慕无痕立于青铜浑天仪旁,玄色法袍被夜风掀起,指尖刚触到浑天仪的铜环,仪器上的指针便骤然疯狂转动,最后死死停在西北方位——那是朔阳汗国所在的方向,与昭朝的都城昭宁的星轨恰好形成对峙。观星台石阶上的积雪,竟顺着他掌心青龙纹的方向,微微融化成水痕,在寒夜里晕开一小片湿润的印记。他掌心的青龙纹猛地发烫,淡青色纹路在皮肤下隐隐搏动,目光穿透漫天风雪,牢牢锁死西北:那里的朔阳军“庚金之气”与战气交织,正借着漠北的乱局步步逼近,而坤宁宫那缕“寒极生热”的纯阴气息,仍像风中烛火般微弱闪烁,既要避过宫闱的暗流,也要扛住边境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