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6日的风,是被梧桐叶滤过的。碎影黏在窗玻璃上,又跟着穿堂的凉意钻进五楼走廊,落在我摊开的化学练习册第三页——那道有机推断题的官能团转化路径,草稿本上已画满四遍,连最隐蔽的副反应都用红笔圈出,产率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可指尖还是在办公室门板上悬了两秒。木纹的触感硌着指腹,像在摩挲口袋里那张天文观测表,19:42,猎户座β星升起的时辰,是我藏了一早上的、想找借口说的话。
“尹老师,这道题的同分异构体,我总怕漏了情况。”声音出口时,尾音发颤得连自己都意外。高一抱着满是红叉的卷子在他办公室哭半节课,都没这么拘谨。此刻对着一道早解透的题,倒像揣了只撞翅的雀,手心沁出的薄汗洇湿了练习册封皮。他桌角摊着本《有机化学前沿》,刚好停在“有机合成路线设计”那篇——昨天在图书馆读时,我用铅笔勾出他可能提的思路,现在看来,倒像提前写好的剧本,就等他开口。
尹疏言抬头时,阳光正漫过他的笔尖。银灰色水笔在草稿纸上勾出结构式,暖金色的光落在“碳链异构优先”那行字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纸页间,像极了上周在天文社看到的猎户座星轨图。“先看碳链,再找官能团位置,”他声音比窗外的风沉些,混着墨水的温,“你上次解环烷烃题,用的不就是这个思路?”指尖轻点纸面时,虎口那道浅疤露了出来——去年10月萃取实验,烧杯碎片划的,他没去医务室,只用水冲了冲,血珠落在白大褂上,像朵暗红的花。我当时在他抽屉塞了片创可贴,没敢递,如今想起那道疤,耳尖还是热。
我点头,目光却没落在草稿纸上。他手腕上的旧机械表,表盘玻璃有道浅痕——去年运动会,我那台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天文望远镜摔在地上,镜筒上还留着我贴的小星图,他弯腰去捡时,镜筒砸的。那天他把望远镜递给我,表盘指针刚好指向猎户座升起的方向,我红着脸说谢谢,没敢告诉他,这台望远镜是为了看清M42星云的细节才买的。
“这里要注意手性碳的构型。”他用笔尖点了点纸,指尖不经意蹭过我的手背。凉意像片刚落的梧桐叶,触到皮肤就化了。“你物理竞赛常做晶体结构题?空间想象能力这么好,这点难不倒你。”
心里猛地一跳。上周班会课统计兴趣特长,我在“物理”栏画的小星星,字迹轻得像怕被人看见,没指望他会注意。可他记得。上周物理课我在课本上画行星轨道,他路过时停顿的两秒;昨天午休在天文社看《天体物理概论》,他从窗外走过时投来的目光——原来都不是偶然。
他看着我发愣的模样,眼底悄悄漫开点笑意,指尖在练习册封面上敲了敲:“懂了就回去吧,温老师今天讲天体运动。”这话轻,却让我想起上周物理老师提开普勒定律时,我在笔记本写“猎户座旋臂公转周期”,他瞥见时那声没说出口的笑——这些细碎的瞬间,他都记着。
我慌忙起身,转身时被走廊水渍滑了一下。失重感攥紧心脏的刹那,整个人撞进一个带着墨香的怀抱。他手臂环着我的腰,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气息是打印机墨水混着旧书的味道,和我书桌里那本《时间简史》的封皮味一模一样。我能听见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些,像我观测到的脉冲星信号,规律里藏着微妙的波动。
指尖触到那片单薄的后背时,笔杆在掌心压出了印子。隔着校服布料,能感知到对方细微的颤抖,像雏鸟撞进陌生的林。上周班会课那张兴趣表上的小星星还在眼前,记不清多少次看见她在天文社窗边对着星图发呆,草稿本上的行星轨道公式被描了又描。方才批改作业,特意把这本练习册压在最上面,草稿纸铺得平整,像早知道会有这场“借题”的相遇。
指腹蹭过她微凉的手背,那截指尖缩了一下,耳尖红得像秋阳下的樱桃。不用想也懂,这道题是借口。可阳光还在窗台漫,风还带着梧桐影,她还有七个月要奔赴考场,要去追比教室更宽的天地——见过她对着望远镜时眼里的光,比任何星子都亮,怎么能因这点私心,乱了她的脚步。只能借“天体运动”岔开话,只能在她撞进怀里时,轻轻扶着,指尖不敢多停。
“尹老师,我……”我猛地推开他,指尖还留着他衬衫的触感,声音发慌,“男女有别,谢谢您。”
那句话像根细针,扎得人指尖发麻。扶着桌沿的手顿在半空,指节蜷了又蜷,眼底的温和被风吹皱,一圈圈漾开。看着她攥紧练习册、指节泛白的背影,脚步僵在原地,没敢叫住——怕一开口,藏在心里的话就漏出来,怕那些没说的在意,分了她追星星的心思。
他站在门口,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指尖还留着淡淡的温度,阳光西斜时,才看见练习册最后一页夹的小纸片。“19:42”的字迹轻得像怕被发现,原来今天的“提问”,藏着这样的小心思。风卷着梧桐叶落在纸上,他伸手抚平褶皱,眼底的情绪沉下去——等明年夏天,等她拿到物理系录取通知书,或许可以陪她去郊外山坡,看那颗星在19:42准时升起,听她讲M42星云的故事。现在,只能把这个时辰悄悄记下,像记下那些藏在草稿本、星图与化学题里的细碎心事。
我攥着练习册走在走廊里,指腹又蹭到了练习册封皮上洇湿的汗痕——是方才在办公室攥出来的,现在倒像把那时的慌,也一并攥进了风里。册子硌得掌心发疼,观测表上“19:42”的字迹被指尖摩挲得发皱,风裹着梧桐影吹过来,忽然想起他眼底的笑意,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又软又胀。原来他都懂,只是没说。或许今晚观测时,该把星云的影子记在心里,下次找道“不会”的题,顺便拿给他看——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脚步都轻快了,连风都没那么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