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细密的雪粒无声地飘落,像天空抖落的盐,覆盖了院子里那棵老樟树的枝桠,也落在苏晚晴摊开的毛线团上。她坐在樟树下那张藤编的旧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根银针,正一针一线地织着一件小小的婴儿毛衣。
毛线是最纯净的白色,像初雪,也像她对即将到来的女儿的所有想象。她给她取名叫“雪儿”,因为她的预产期就在这个冬天。
针尖穿过毛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苏晚晴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每一次胎动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她身体里轻轻跳跃,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幸福。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编织而有些发红,但她毫不在意。她想象着雪儿穿上这件毛衣的样子,想象着她粉嫩的小脸,想象着她第一次叫“妈妈”时的声音。
雪下得大了些,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融化成冰凉的水珠。她没有动,只是把毛线团往怀里拢了拢,继续织着。老樟树的枝干粗壮,枝叶在风雪中微微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丈夫陈默走了进来。他裹着一件深色的大衣,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晚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苏晚晴从未听过的颤抖,“我们……我们去医院吧。”
苏晚晴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强忍着的泪水,心里咯噔一下。她放下手中的毛衣,站起身,腹部的重量让她有些不稳。
“怎么了?”她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是不是……是不是雪儿她……”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把那张纸递了过来。那是一张产检单,上面的字迹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扎进苏晚晴的眼睛里——“胎儿发育异常,建议终止妊娠”。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安静了。
耳边的风雪声、樟树的摇晃声、腹中微弱的胎动……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目的白,比她手中的毛线还要白,白得令人窒息。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摇着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张纸上的字摇掉,“昨天医生还说……还说她很健康……”
陈默上前一步,想扶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老樟树粗糙的树干上。冰冷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得她生疼。
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那里曾经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未来。她能感觉到雪儿还在动,那微弱的生命迹象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愚蠢和天真。
“为什么……”她滑坐在雪地里,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泪水终于决堤,混着脸上的雪水,滚烫地滑落,“我的雪儿……我的雪儿……”
陈默蹲在她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他的肩膀也在抖,压抑的呜咽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凉。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苏晚晴的头发和肩膀染成了白色。她怀里的那件未完成的白毛衣,被雪花覆盖,渐渐看不清针脚。
老樟树下,一对绝望的夫妻,在初雪的夜晚,失去了他们尚未谋面的孩子。
那件毛衣,永远也织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