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撞上冰冷石碑的瞬间,温初听见自己骨头钝响的声音。
不是很痛,却比狱里被牢头用钢管砸在背上时更让人发颤。他跪在楚荨薄父母的墓碑前,青灰色的石面上刻着他们含笑的名字,照片里的人眉眼温和,和记忆中总往他手里塞糖的模样重合,刺得他眼眶发酸。
“一。”楚荨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冰锥敲在冻土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
温初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将额头磕下去。石面冰凉,沾着清晨的露水,混着他额角渗出的血珠,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磨破的裤膝,那里沾着墓地里的湿泥,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他从撞毁的车里爬出来时,满身的污秽。
那天的雨很大,大到他看不清楚叔叔倒在方向盘上的脸,大到他只敢蜷缩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听着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变成一片死寂。他甚至不敢去确认,那辆被他追尾的车里,是不是真的载着他喊了十几年“叔叔阿姨”的人。
酒精麻痹了神经,却没能抹去那瞬间的恐惧。他像个懦夫一样跑了,直到第二天被警察堵在出租屋里,才从楚荨薄猩红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天塌地陷。
“二十。”
额头已经麻木了,血顺着眉骨往下流,滴在下巴上,又砸在墓碑前的青草里。温初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楚荨薄冷漠的计数声。
他想起入狱前最后一次见楚荨薄。那时楚家还没彻底垮掉,楚荨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站在看守所的玻璃对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淬了毒的匕首。
“温初,”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带血,“我爸妈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他们说你从小就懂事,不会做坏事。”
温初当时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天他喝了多少酒,想辩解他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只剩下哽咽。是啊,他怎么会不懂事呢?楚家待他恩重如山,楚母总说“初初啊,以后荨薄要是欺负你,阿姨替你揍他”,楚父会在他考试失利时,默默递上一瓶冰汽水,说“下次努力就好”。
他是被楚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最后却亲手把这双手砍断了。
“五十。”
血已经流进了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膝盖下的碎石子硌得生疼,像是要嵌进骨头里。他开始觉得头晕,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楚荨薄的脚步声忽然靠近,停在他身后。温初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像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他以为楚荨薄会再踹他一脚,或者像刚才那样拽他的头发,可等了半天,只有一片死寂。
“抬头。”楚荨薄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温初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血糊住了他的视线,只能模糊地看到楚荨薄的轮廓。对方似乎蹲了下来,温热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他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极其矛盾的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件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疼吗?”楚荨薄问,声音低得像耳语。
温初没说话。疼?怎么会不疼?可这点疼,比起楚荨薄这十年的煎熬,比起他父母在车祸中承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楚荨薄似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藏着太多东西,有恨,有怨,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他收回手,指尖沾着的血珠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他盯着那点红看了很久,忽然猛地站起身,将手机扔给温初。
“自己录。”他说,“剩下的五十个,录完发给我。要是敢少一个,或者敢停,你知道后果。”
温初接住手机,屏幕还亮着,正对着墓碑和他狼狈的脸。他看着楚荨薄转身离开的背影,挺拔的身姿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直到那辆黑色宾利消失在墓园的尽头,温初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他抬手抹了把脸,满手都是血,混着眼泪,咸得发苦。
手机还在录像,镜头里的自己狼狈不堪,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膝盖下的碎石子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脊背,对着墓碑,一下又一下,继续磕下去。
“五十一。”
“五十二。”
……
每磕一下,他都在心里默念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楚叔叔,对不起楚阿姨,对不起楚荨薄。对不起他们曾经把他当成亲人,对不起自己亲手毁掉了所有。
一百个响头磕完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温初的额头肿起一大块,伤口结了痂,又被反复的撞击磨破,血和汗混在一起,黏住了额前的碎发。他的膝盖早已麻木,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颤抖着手关掉录像,点开楚荨薄的号码——那是他入狱前就刻在心里的数字,哪怕过了十年,也没忘。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父母的老房子早就被楚荨薄在他入狱后卖掉了,说是“赔偿楚家的损失”,其实他清楚,那是楚荨薄不想让他有任何回头的余地。他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家了。
墓园外有一条公交线,温初凭着模糊的记忆上了车。车里人不多,他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靠着窗户,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发呆。
十年了,这座城市变化很大。曾经熟悉的街道拓宽了,老房子被拆了,建起了高楼大厦。只有偶尔掠过的街角公园,还能让他想起小时候和楚荨薄一起爬过的那棵老槐树。
那时他们总爱在树下分零食,楚荨薄每次都把最大的那块巧克力塞给他,自己啃着小的,还嘴硬说“我不爱吃甜的”。后来长大了,他们一起逃课去网吧,一起在暴雨里狂奔,一起对着星空说要“一辈子做兄弟”。
“一辈子”,多可笑的三个字。
公交车到站,温初浑浑噩噩地下去,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以前楚家的老小区门口。这里还没被拆迁,红砖楼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小卖部还在,老板娘正坐在门口择菜,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他记得楚家住在三楼,阳台上总是摆着楚母养的月季,每到夏天就开得热热闹闹。他甚至能想起楚父下班回家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可现在,那扇门里再也不会有欢声笑语了。
“小伙子,你找谁啊?”小卖部老板娘抬头看见他,疑惑地问。
温初摇摇头,转身想走,却听见老板娘叹了口气:“唉,是不是找楚家啊?可惜喽,楚家那两口子走了十年了,楚家小子也早就搬走了,听说现在成了大老板,可再也没回来过……”
温初的脚步顿住了。
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说起来也怪可怜的,楚家那两口子多好的人啊,对谁都热心,偏偏遇上那种事……还有那个叫温初的,听说以前是楚家小子最好的兄弟,怎么就敢酒驾呢?真是造孽啊……”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温初的心上。他猛地捂住耳朵,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像火烧一样疼,才扶着一堵墙停下来。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窖里。
手机忽然响了,是楚荨薄发来的信息。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句话:“半小时内到,迟到一分钟,后果自负。”
温初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冰凉。他知道楚荨薄不会开玩笑,“后果自负”这四个字,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见识过太多次了。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司机师傅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大概是被他脸上的伤吓住了。
车子在一栋高档公寓楼下停下。温初付了钱,抬头看着眼前气派的大楼,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里,楚荨薄现在的住处,离楚家老小区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
他走进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上升的速度很快,失重感让他一阵反胃。他想起十年前,楚荨薄曾兴奋地拉着他,说以后要在这里买一套大平层,带个大阳台,给父母养更多的花。
那时的楚荨薄,眼里有光。
电梯门打开,楚荨薄就站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家居服,棉质的料子衬得他脸色柔和了些,可眼底的寒意丝毫未减。他上下打量了温初一眼,目光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停顿了几秒,没说话,转身走进了屋里。
温初跟进去,客厅很大,装修是冷硬的黑白灰风格,没有一点人气。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风景,繁华而喧嚣,却照不进这屋里的半分冷清。
“坐。”楚荨薄指了指沙发,自己则走到吧台前,倒了一杯威士忌。
温初在沙发边缘坐下,浑身紧绷。他不知道楚荨薄想做什么,是想继续折磨他,还是有别的目的。
楚荨薄喝了一口酒,转过身,靠在吧台上,看着他:“一百个响头,磕完了?”
“嗯。”温初低低地应了一声。
“知道错了?”
“……知道。”
楚荨薄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讽:“知道错了有什么用?我爸妈能活过来吗?”
温初的头垂得更低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温初,”楚荨薄放下酒杯,一步步朝他走来,“你以为磕几个头,说几句对不起就能抵消一切吗?”他在温初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淬了冰:“十年前,我爸妈出殡那天,你在看守所里,连一句送别的话都没有。十年里,我每个月去看他们,都要告诉他们,你这个凶手还活着,还在牢里享福。”
“我没有……”温初想辩解,牢里的日子不是享福,是日复一日的煎熬,是午夜梦回的愧疚。
“你没有?”楚荨薄打断他,猛地抬脚,踩在他刚才磕破的膝盖上,狠狠碾了下去,“那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活着?凭什么还有机会出来?”
剧痛从膝盖传来,温初疼得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咬着牙,没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楚荨薄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除了恨,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是失望?是愤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未曾熄灭的余温?
楚荨薄的脚越收越紧,温初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嘴唇咬出了血。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膝盖要被踩碎时,楚荨薄忽然松开了脚。
“签了它。”楚荨薄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文件,扔在温初面前。
温初颤抖着手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时,瞳孔猛地收缩。
《卖身契》。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那种,却比任何合同都要苛刻。上面写着,温初自愿成为楚荨薄的“佣人”,无偿为他工作,任由他差遣,期限是……一辈子。
“你什么意思?”温初的声音发颤。
“字面上的意思。”楚荨薄靠在沙发上,语气平淡,“你不是想赎罪吗?那就留在我身边,用一辈子来还。”
他看着温初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怎么?不愿意?还是觉得,你的命比这张纸金贵?”
温初看着那份文件,又看了看楚荨薄。对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只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冷漠。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楚荨薄不会放过他的。监狱只是开始,墓碑前的羞辱也只是开始,他想要的,是把自己困在身边,一点点地折磨,一点点地摧毁,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呼吸。
温初拿起笔,指尖抖得厉害。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他此刻的人生,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
“签了它,”楚荨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签了,你至少还能活着。”
活着?或许吧。但这样的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温初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楚母温柔的笑容,楚父宽厚的肩膀,还有小时候,楚荨薄把最大的巧克力塞给他时,眼里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只剩下麻木。
笔尖落下,在签名处写下“温初”两个字。笔画扭曲,像是用鲜血写成。
楚荨薄看着那两个字,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些,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再也浮不上来了。
他拿起文件,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温初。
“从今天起,你住客房。”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记住你的身份,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做的别做。”
“还有,”他顿了顿,语气冷得像冰,“别妄想逃跑。这座城市,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找出来。到时候,就不是磕几个头这么简单了。”
温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拖着受伤的膝盖,一步一步朝客房走去。
客房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他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天空,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心里半分。
他知道,从自己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彻底成了楚荨薄的囚笼。
而楚荨薄的恨,就是锁在笼门上的锁,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了。
他抬手摸了摸额角的伤口,那里已经不疼了,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温热。就像他和楚荨薄之间,那些曾经的温暖,早已被恨意覆盖,却始终在心底最深处,残留着一丝未凉的余温,偶尔泛起,便足以将他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