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痛像钝锯一样反复拉扯着神经,温初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沙发上的毯子滑落在地,带着昨夜威士忌残留的辛辣气息,刺得他鼻腔发酸。
他扶着墙站起来,膝盖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那些从未愈合的伤口。客厅里空荡荡的,楚荨薄已经去了公司,餐桌上摆着温好的牛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字迹冷硬:“把阁楼的旧书搬到书房。”
温初捏着那张纸条,指尖泛白。他知道,这又是楚荨薄折磨他的方式——让他在那些承载着回忆的旧物里反复煎熬,一遍遍剥开结痂的伤口。
阁楼的纸箱里果然堆着不少书,大多是他和楚荨薄中学时的课本和习题册。温初抱起一摞书往楼下走,走到楼梯转角时,一本物理习题册从中间滑落,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便签。
是楚荨薄的字迹,龙飞凤舞:“温初,这道题你再不会,下次考试我就让你抄我的。”
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温初蹲下身捡起便签,指尖抚过那抹拙劣的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记得这道题,是高三时的一道物理难题,他啃了整整一晚都没弄懂,楚荨薄嘴上骂他“笨蛋”,却在第二天把写满解题步骤的便签塞进了他的习题册。
那时的阳光总是很暖,少年的笑声清脆,连空气里都飘着青草的香气。
他把便签夹回习题册里,放进纸箱最底层,像是要将那点转瞬即逝的暖意也一同埋葬。
搬完最后一箱书时,温初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靠在书房的门框上喘息,视线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那个红木盒子,不知何时被楚荨薄拿了出来,敞开着,里面的银戒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转身想走,却被书桌上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是一本病历,被压在文件底下,露出的一角写着楚荨薄的名字。
温初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抽出病历。
上面的诊断结果刺得他眼睛生疼——重度抑郁症,伴有严重的失眠和焦虑,确诊时间是十年前,他入狱后的第三个月。
后面附着密密麻麻的用药记录和诊疗记录,最近的一次就在上周。医生的批注里写着:“患者情绪极不稳定,存在自伤倾向,需密切观察……”
温初的手指开始发抖,病历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一直以为楚荨薄这些年过得很好,靠着恨意支撑着走到今天,成了别人口中呼风唤雨的楚总。可他从没想过,在那层坚硬的外壳下,楚荨薄早已被痛苦和仇恨啃噬得千疮百孔。
他想起楚荨薄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深夜里压抑的哭声,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原来那些都不是错觉。
楚荨薄恨他,折磨他,可同时,也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惩罚着自己。
温初把病历放回原处,指尖冰凉。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他们就像两只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野兽,互相撕咬,互相折磨,直到两败俱伤,也不肯松口。
傍晚时分,楚荨薄回来了。他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径直走向书房,看到温初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书搬完了?”
“嗯。”温初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楚荨薄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个红木盒子,拿起银戒捏在指尖把玩着,语气听不出情绪,“今天整理东西,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吧?”
温初的心脏猛地一缩,知道他指的是那本病历。他攥紧了衣角,声音有些发颤:“没有。”
楚荨薄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如刀:“最好是这样。”
他把银戒扔回盒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今晚有个酒会,穿这个去。”楚荨薄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西装扔给温初,“别给我丢人。”
那是一套高定西装,料子极好,显然是特意为温初准备的。可温初看着它,却像看到了一件刑具。他知道楚荨薄想做什么——把他带到那些认识他们的人面前,像展示一件战利品一样展示他的狼狈和顺从。
“我不想去。”温初低声说。
“你没有选择。”楚荨薄的语气冷了下来,“还是说,你想尝尝不听话的后果?”
温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忘记楚荨薄的手段,十年牢狱教会他最深刻的道理,就是服从。
他拿着西装走进客房,换上时,镜子里的人让他感到陌生。西装很合身,衬得他身形挺拔,可那张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伤痕,眼底的麻木和绝望,怎么也掩盖不住。
酒会设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楚荨薄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游刃有余地和各路商界名流周旋,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
温初跟在他身后,像个提线木偶,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探究甚至鄙夷的目光。他认出了其中几张脸,是以前楚家的世交,小时候还抱过他,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复杂和疏离。
“那不是温初吗?当年酒驾撞死人的那个……”
“听说刚从牢里出来,怎么跟楚总在一起?”
“嘘……小声点,没看楚总脸色不好吗?”
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温初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楚荨薄似乎完全没听到那些议论,他端着酒杯,走到温初面前,将一杯香槟递给他:“怎么?怕了?”
温初没有接酒杯,只是看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楚荨薄的笑容带着一丝残忍,“只是想让大家看看,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温家少爷,现在是怎么摇尾乞怜的。”
他凑近温初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就像一条狗。”
温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抬手,想挥开楚荨薄的手,却被对方死死攥住手腕。楚荨薄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别给我惹事。”楚荨薄的眼神冰冷,“不然,我不介意让你再‘意外’消失几年。”
温初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威胁,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熄灭了。他缓缓松开手,任由楚荨薄将那杯香槟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
整场酒会,温初都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角落,看着楚荨薄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偶尔有人过来和他搭话,语气里带着试探和嘲讽,他都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香槟,仿佛只有酒精才能麻痹那深入骨髓的屈辱。
不知喝了多少杯,温初的头晕了起来,视线开始模糊。他看到楚荨薄被一群人围着,其中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女人笑得花枝招展,手还搭在楚荨薄的胳膊上,姿态亲昵。
那是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薇,圈子里都知道她在追求楚荨薄。
温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在意,可看着楚荨薄没有推开那个女人的手,他还是觉得很难受。
他转身走出宴会厅,来到酒店的露台。晚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楚荨薄。
“跑什么?”楚荨薄走到他身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不是他惯用的雪松味,显然是刚才那个女人留下的。
温初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的灯火:“我想回去了。”
“急什么?”楚荨薄的声音带着一丝酒气,“好戏还没开始。”
“什么好戏?”温初问,声音很轻。
楚荨薄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当然是让你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好。我有花不完的钱,有无数人巴结我,还有……漂亮的女人。”
他凑近温初,指尖划过他的下巴,语气暧昧又残忍:“不像你,一无所有,只能依附我活着。”
温初猛地转过头,看着他:“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证明我比你强。”楚荨薄的眼神锐利如刀,“证明就算没有你,没有我爸妈,我也能活得很好!证明你毁不掉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了十年的痛苦和不甘,在寂静的露台上回荡。
温初看着他近乎失控的样子,忽然觉得很累。他不想再争了,不想再恨了,也不想再赎罪了。
“你赢了。”温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楚荨薄,你赢了。我毁了你的人生,你也毁了我的,我们扯平了。”
“扯平?”楚荨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掐住温初的脖子,将他按在冰冷的栏杆上,“你说扯平?温初,你害死我爸妈,凭什么跟我扯平?!”
窒息感瞬间袭来,温初的脸涨得通红,他抓着楚荨薄的手,想掰开,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他看着楚荨薄眼底翻涌的恨意和痛苦,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楚荨薄……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楚荨薄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温初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像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就是这双眼睛,让楚荨薄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崩塌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温初的痛苦,是温初的忏悔,可当温初真的露出这种生无可恋的表情时,他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快感,而是灭顶的恐慌。
他怕了。
他怕温初真的就这样放弃了,怕自己再也找不到折磨他的理由,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被困在仇恨的牢笼里,永远也出不来。
楚荨薄猛地松开手,温初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滚。”楚荨薄背过身,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就滚。”
温初抬起头,看着他挺拔却僵硬的背影,愣住了。
“听不懂人话吗?”楚荨薄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让你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温初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眼底最后一点留恋。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露台的出口,没有回头。
楚荨薄站在原地,直到温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捂住脸,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野兽,只剩下无尽的嘶吼和绝望。
他赢了吗?
看着温初消失的方向,楚荨薄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那个用来盛放仇恨的地方,忽然空了,空得只剩下呼啸的冷风。
温初走出酒店,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却觉得无比轻松。
楚荨薄让他滚,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可去哪里呢?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整个世界,似乎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温初走到一座天桥上,靠在栏杆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那些灯光很亮,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黑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是那枚刻着“C”和“W”的银戒。不知何时,他竟然把它带了出来。
指尖捏着冰凉的戒指,上面的字母硌得他生疼。
温初笑了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用力将戒指扔向桥下,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车流里,像一颗坠落的星。
也许这样,最好。
他转身,朝着天桥的另一端走去。背影单薄,在夜色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中。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这场以爱为名的恨,以恨为名的囚禁,最终会走向何方。
只知道,有些伤口,一旦撕裂,就再也无法愈合。
有些错过,一旦发生,就注定要用一生来偿还。
而他们的人生,早已在那场车祸的雨夜里,彻底偏离了轨道,驶向了各自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