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在书房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月光彻底褪去,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缓缓站起身。铁盒里的信纸被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原处,储蓄罐上的两个小人被泪水打湿,显得模糊不清。
他走出书房时,楚荨薄已经醒了,正坐在餐桌旁看文件。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仿佛昨夜那个站在门口沉默注视他的人只是一场幻觉。
“醒了?”楚荨薄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去做早餐。”
温初没说话,转身走进厨房。灶台上还放着昨晚剩下的排骨,糖醋的香气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一种甜腻的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简单做了些白粥和咸菜,端上桌时,楚荨薄已经处理完了文件。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早餐,只有瓷勺碰撞碗壁的轻响在屋子里回荡。
“今天把楼上的阁楼收拾出来。”楚荨薄放下碗,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里面堆了些旧东西,没用的就扔了。”
温初愣了一下。他住进来这么久,从未见过阁楼的门开着,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摆设。
“知道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楚荨薄离开后,温初找到了阁楼的钥匙。钥匙孔里积了层薄灰,显然很久没被打开过。他转动钥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不大,光线昏暗,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纸箱。温初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里面的一切——全是楚家的旧物。
有楚母织了一半的毛衣,针脚细密,颜色是温初最喜欢的天蓝色;有楚父收藏的旧唱片,封面已经泛黄;还有一个大大的纸箱,里面装满了他和楚荨薄小时候的玩具,变形金刚、奥特曼、还有一个破了角的篮球。
温初蹲下身,拿起那个篮球。球皮已经开裂,上面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是他和楚荨薄小时候写的。他记得这个篮球,是楚父送他们的生日礼物,他们曾抱着它在小区的空地上疯跑,直到天黑才回家,被楚母追着骂“野小子”。
指尖抚过粗糙的球皮,像是能触碰到当年的温度。温初的眼眶又开始发烫,他别过头,想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却在一个纸箱的底层看到了一本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红色的,已经褪色,上面用金色的颜料写着“荨薄与初初”。他翻开相册,里面贴满了照片。
有他们穿着开裆裤的合影,傻笑着流着口水;有小学时戴着红领巾,在国旗下敬礼的样子;有初中时一起逃课去网吧,被老师抓包后罚站的照片,两人低着头,肩膀却在偷偷地笑;还有高中时穿着校服,站在香樟树下的那张——和楚荨薄铁盒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被精心过塑的照片。是十年前那个雨夜前的周末,他们在楚家的院子里拍的。楚母站在中间,搂着他和楚荨薄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楚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相机,镜头对着他们,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温初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楚母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过塑的塑料膜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们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楚家的院子里吃着楚母做的糖醋排骨,听着楚父讲过去的故事?
可没有如果。
他合上相册,放进纸箱里,想把它放回原处,却在拿起纸箱时,掉出来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盒子是红木做的,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看着有些年头了。温初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样式很简单,上面刻着两个字母——“C”和“W”,是楚荨薄和温初名字的首字母。
温初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记得这枚戒指。是他们十八岁生日那天,一起去银店做的。那时流行“兄弟戒”,他们攒了很久的钱,偷偷跑出去做了这对戒指,约定好要戴着它一辈子,做永远的兄弟。
他的那枚,在入狱前的混乱中弄丢了。没想到楚荨薄还留着,而且藏得这么深。
指尖捏着那枚冰凉的戒指,上面的字母被磨得有些光滑,显然被人经常抚摸。温初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楚荨薄留着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提醒自己有多恨他,还是……在心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无法割舍的情分?
他不敢深想,把戒指放回木盒里,连同相册一起塞进纸箱的最底层,上面堆了几件旧衣服,像是想把这些汹涌的回忆彻底掩埋。
收拾完阁楼时,已经是下午了。温初把没用的东西打包好放在门口,有用的则分门别类地放好。阁楼里变得空旷了些,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他下楼时,楚荨薄竟然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瓶打开的威士忌,却没喝,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收拾完了?”听到脚步声,楚荨薄转过头,眼神有些放空。
“嗯。”温初点点头,“没用的东西我放在门口了,等会儿收废品的来了就卖掉。”
楚荨薄的目光落在门口的纸箱子上,没说话。
温初走进厨房,想做晚饭,却被楚荨薄叫住了。
“过来。”楚荨薄的声音很轻。
温初走到他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楚荨薄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倒了一杯,递给他:“喝了。”
温初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他对酒有本能的恐惧,十年前的那场车祸,像一个烙印刻在他的骨子里,让他再也不敢碰一滴酒。
“我不喝。”他后退了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怎么?”楚荨薄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不敢喝?还是怕喝多了,再撞死个人?”
“楚荨薄!”温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痛苦,“你非要这样吗?”
“这样哪样?”楚荨薄站起身,逼近一步,将酒杯递到他嘴边,“让你尝尝你当年喝的酒,感受一下你当年的‘痛快’?”
酒液的辛辣气味直冲鼻腔,让温初一阵反胃。他偏过头,避开那杯酒:“我喝了酒,会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楚荨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像你当年控制不住自己的车一样?”
他猛地捏住温初的下巴,将酒杯往他嘴里灌去。辛辣的液体呛得温初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直流。
“楚荨薄……放开我……”温初挣扎着,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却怎么也推不开。
楚荨薄的力气很大,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喝下去!温初,你给我喝下去!”
大半杯威士忌都被灌进了嘴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很快就起了反应。温初的头晕了起来,视线开始模糊,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刺眼的车灯,刺耳的刹车声,还有楚荨薄父母倒在血泊里的脸……
“啊——!”温初猛地推开楚荨薄,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楚荨薄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看着温初蜷缩在地上,像只受惊的野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只是想让温初尝尝痛苦的滋味,却没想到会勾起他这么可怕的反应。
“温初?”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温初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地摇头,嘴里胡乱地喊着:“对不起……别过来……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愧疚。
楚荨薄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蹲下身,想扶温初起来,却被温初猛地推开,手还被抓伤了,渗出了血珠。
“别碰我!”温初嘶吼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楚荨薄的心脏像是被这声嘶吼刺穿了,他看着温初手腕上因为挣扎而勒出的红痕,忽然想起小时候,温初被狗吓到,也是这样蜷缩在地上,哭着喊他的名字。
那时他会把温初护在身后,捡起石头赶走狗,然后拍着他的背说:“别怕,有我呢。”
可现在,他却成了那个让温初恐惧的人。
楚荨薄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沙发上。他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温初,又看了看自己被抓伤的手,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恨温初,恨他毁了自己的一切,可看着温初这样痛苦,他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比谁都难受。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那些被恨意掩盖的温情,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楚荨薄转身冲进厨房,拧开自来水,用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几分,却驱不散心底的慌乱。
他不能心软。绝对不能。
温初是凶手,是毁了他人生的罪魁祸首。他的痛苦是罪有应得,是他欠自己的。
可为什么,看着温初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他会想起小时候,那个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荨薄哥哥”的小男孩?
楚荨薄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来。厨房里还残留着糖醋排骨的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嘶吼声渐渐停了。楚荨薄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回客厅。
温初已经安静下来,蜷缩在地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眉头紧锁,像是还在做噩梦。
楚荨薄蹲下身,伸出手,想帮他把皱着的眉头抚平,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不能再心软了。
他猛地收回手,站起身,找来一条毯子,盖在温初身上,然后转身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铁盒还放在桌上,楚荨薄打开铁盒,拿出楚母的信,一封封地看着。娟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他冰冷的心。
“荨薄,初初这孩子命苦,你要多照顾他。”
“荨薄,你跟初初要好好的,别总欺负他。”
“荨薄,妈妈知道你心里苦,可日子总要过下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楚荨薄捂住脸,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恨,可在这些温暖的文字面前,他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倒塌。
他想念父母,想念过去的日子,甚至……想念那个曾经和他勾肩搭背,笑着说要做一辈子兄弟的温初。
可他不能原谅。
父母的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他的心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温初犯下的罪孽。
楚荨薄把脸埋在信里,任由眼泪汹涌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恨也恨了,报复也报复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大到能把他整个人都吞噬。
深夜,温初醒了过来。头痛欲裂,喉咙里还残留着威士忌的辛辣味。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楚荨薄不在客厅里,书房的灯还亮着。
他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楚荨薄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臂下压着楚母的信,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了眼角未干的泪痕。
温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为楚荨薄是铁石心肠,是不会哭的。可此刻,这个在他面前永远冰冷残酷的人,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深夜里为逝去的亲人流泪。
原来,他们都一样。
都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被无法弥补的伤痛反复凌迟。
温初轻轻关上门,转身回到了客房。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混乱。
楚荨薄的眼泪,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让他更加痛苦。
他知道,楚荨薄心里是有恨的,可那份恨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有些伤,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缝合。
有些债,一旦欠下,就注定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窗外的月光很亮,却照不进这两个被回忆和恨意困住的人心里。
他们的世界,依旧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