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盛夏未褪的燥热,吹得重点高中门口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光影。许知夏背着那个用了三年的帆布包,原本深蓝色的布料因反复洗涤而泛白,边角处甚至有些起毛,她站在“景城一中”的校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上磨损的痕迹。
教务处的老师领着她往高二(1)班走。"你就安排在靠窗那组,坐在陆行舟后面。他是班长,成绩很好,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
许知夏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她只想安安静静读书,不想和任何人产生过多交集。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推开门,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这是新转来的许知夏同学。"他指了指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你就坐那里,陆行舟前面那个空位。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问他。"
许知夏顺着老师指的方向走去,过道不宽,她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帆布包还是不小心轻轻撞到了一张伸出来的椅子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下意识抬头道歉,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男生坐在斜后方的位置,单手随意地支着下巴,蓝白色的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干净挺括的白色T恤。他的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冷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地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像是漫不经心,却又像聚光灯,不自觉地将周围所有的光都吸纳过去,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就在她快要走到座位时,林薇薇突然站起来:"李老师,我有点近视,坐在后面看不清黑板,可以和新同学换一下位置吗?"
班主任看了眼座位表:"那许知夏,你坐林薇薇原来的位置吧,在第六排。林薇薇,你搬到第四排。"
就这样,许知夏的座位从陆行舟的前方,变成了他的斜后方。她安静地走到第六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将那个边角磨损的帆布包塞进桌肚。
她不知道,这个调换是林薇薇刻意为之。早在许知夏转学手续办理时,一直关注陆行舟的林薇薇就从在教务处工作的亲戚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还特意打听到这个转学生家境贫寒。她立即把这件事透露给了陆行舟的母亲——她知道陆母最在意门第,绝不会允许儿子和这样的女生走近。
她拿出崭新的课本,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刚低下头,就感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从前方精准地滑到了她的课本上。
纸条上是力透纸背的工整字迹,墨水是深邃的蓝,带着一股清冽的松木墨香:“陆行舟。需要帮忙熟悉校园,或者搬书的话,不用客气。”
许知夏捏着那张质地良好的便签纸,指尖仿佛被那抹蓝色灼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如周围可能期待的那样,红着脸写回条。她只是沉默地将纸条对折,再对折,变成一个更小的方块,塞进数学课本的封皮夹层里,然后挺直背脊,继续盯着书本,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难题。只有她自己知道,耳根后的热意,正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她像一只误入华丽笼子的麻雀,羽毛灰扑扑的,只想把自己缩在角落,不引起任何注意,安安静静地熬过这两年,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她不想,也不敢和陆行舟这样的人产生任何交集。云泥之别,靠近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第一节课是数学,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往年的奥数竞赛题,难度不小。班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几个知名的尖子生都皱起了眉头,笔在草稿纸上划拉,却迟迟没有思路。许知夏看着题目,眼睫低垂,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边缘快速移动,留下几行简洁的演算过程。不过几分钟,她搁下了笔。
“有同学有思路了吗?”李老师环视教室。
一片沉默。
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落在新来的学生身上:“许知夏,你来试试?”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报出了关键的辅助线作法、核心的解题思路,以及最终的答案。她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教室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李老师也露出了明显的惊讶,随即赞许地点头:“思路非常清晰,方法也很巧妙,完全正确!许知夏同学基础很扎实啊!”
坐下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斜前方那道目光再次落在她背上,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探究,像夏日正午的阳光,灼热而直接。她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微微泛白。
下课铃一响,教室瞬间活了过来。一个穿着淡粉色蕾丝边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到了她的课桌前。许知夏记得她,班长林薇薇。
“你就是许知夏?”林薇薇的声音甜美,语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听说你是从临川县转来的?”
“嗯。”许知夏轻轻应了一声,不想多做纠缠,继续整理着笔记。
“哦——”林薇薇拖长了语调,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后几排的同学听清,“怪不得呢,县中的教育模式就是不一样,题海战术嘛,这种竞赛题见得多了,会做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是真会,还是……刚好‘见过’类似的?”
周围传来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许知夏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这种言语的机锋面前如此笨拙。她只能更紧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低下头,长发滑落,遮住了侧脸。
“林薇薇。”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那些细碎的噪音。
陆行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比林薇薇高出一个头还多,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李老师刚才已经肯定了许知夏的解题过程。你是对老师的判断有疑问,还是觉得自己的眼光比老师更准?”
林薇薇脸上的甜美笑容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换上委屈的神情,声音也软了几分:“行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大家都是同学,好奇问问嘛。”
“好奇也该有分寸。”陆行舟没再看她,反而走到许知夏桌旁,修长的手指拿起她摊开在桌上的草稿纸,目光在她那几行简洁的演算步骤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她,眼神里的冷意褪去,变得温和了些许,“你的方法比标准答案更简洁,很厉害。”
许知夏不得不抬起头。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是纯粹的黑色,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干净的、纯粹的认可。一股陌生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她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仓促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林薇薇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翳,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没再说话,带着人转身走了。
陆行舟也没再多言,回到座位。但整个课间,许知夏都能感觉到,偶尔会有目光从那个方向落过来,让她如芒在背,心跳失序。
放学铃声像是赦令。许知夏迅速收拾好书包,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租来的、狭小但至少属于自己的空间。
然而,刚走出教学楼,就被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拎着昂贵手袋的中年女人拦住了去路。女人保养得宜,妆容精致,但眼神里的审视和不屑,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许知夏勉强维持的平静。
“你就是许知夏?”女人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许知夏心头一紧,停下脚步:“请问您是?”
“我是陆行舟的母亲。”女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从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滑到那双旧的、边缘有些开胶的帆布鞋上,语气愈发冰冷,“我知道你的情况,家里困难,能转来一中不容易。但我希望你有点自知之明,离我儿子远一点。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攀高枝的结果,往往是摔得最惨。”
许知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死死攥着书包带子,粗糙的布料磨着掌心,那点细微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站姿,没有当场溃逃。
“阿姨,我没有……”她的声音干涩,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陆母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支票夹,利落地签下一串数字,递到她面前,“这里是五万块。拿着这笔钱,安分守己地读你的书,不要再出现在行舟面前,更不要和他有任何来往。如果让我知道你不听话,”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明确的威胁,“我有的办法让你在一中待不下去,甚至让你父母在老家,也不好过。”
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躲避什么毒蛇猛兽,剧烈地摇头:“我不要你的钱!我……我不会再和他来往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沿着那条长长的、梧桐蔽日的校道狂奔,单薄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踉跄,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无助的幼鹿。
直到冲出校门,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她才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委屈、难堪、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悸动,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陆母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字字钉在她心上。她知道,那是事实,血淋淋的,无法反驳的事实。
远处,陆行舟背着双肩包走出校门,恰好看到许知夏仓惶奔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也看到了不远处,他母亲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他眉头瞬间拧紧,快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妈,你刚才跟她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带着 压抑的怒气。
陆母优雅地收起支票夹,发动汽车,脸上是惯常的、无懈可击的从容:“没什么,就是提醒她,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别想些有的没的,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你。”她侧头看了儿子一眼,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警告,“行舟,你记住,离这种出身不清不楚、一心想着靠读书改变命运往上爬的女生远一点。她们的心思太重,你玩不起,也别给家里惹麻烦。”
陆行舟紧抿着唇,没再说话,只是透过后视镜,死死盯着那个巷口,眼底翻涌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愤怒,无奈,还有一丝对那个倔强而脆弱身影的、莫名的心疼与保护欲。
他拿出手机,点开班级群,找到那个刚刚加入、头像是一个四叶草的新成员,发送了好友申请。验证消息栏里,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陆行舟。
而此刻,蜷缩在巷子角落的许知夏,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痕,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她看着巷口外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陌生城市,眼神一点点重新变得坚定,却也覆上了一层更厚的、用以自我保护冰壳。
她不知道,这场始于盛夏梧桐树下的相遇,仅仅是命运交响曲中一个不起眼的音符。那些悄然滋生的情愫、无法逾越的鸿沟、精心编织的阴谋与身不由己的苦衷,正如同潘多拉魔盒,刚刚开启一条缝隙。而那封迟来了许多年,沾满血泪、思念与无尽遗憾的回信,终将在命运的“第七日”,跨越生死,抵达那个……或许早已无法回应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