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十七岁的风，总裹着樟树的清香拂过。我盯着他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棕的发顶，连翻书时指尖都仿佛被烫得微微颤抖——原来有些心动，是连呼吸都要不自觉放轻的秘密。

江毅永远坐在斜前方第三排，我数过他校服袖口那三颗规规矩矩的白纽扣，也默默记住了他解立体几何时皱眉的弧度。即使课间教室里喧哗如潮，我也能从几十种声音中精准地分辨出他的笑声。草稿纸的背面画满了他低头写字的侧影，而日记本里填满了一个个没有主语的“他”。我以为这份藏在书页后的喜欢，会像巷口那棵枝繁茂叶的樟树一样，静静地守候到根深蒂固。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我鼓起勇气偷偷在他的笔袋里塞了一张纸条，没署名，只画了个小小的太阳。那一天放学后，他竟在樟树下喊住了我。指尖紧张得发麻，却看见他捏着那张纸条，眼里的光比透过枝叶洒落的斑驳阳光还要亮：“这个太阳真可爱，是送我的吗？”我用力点了点头，听见他说“我很喜欢”的瞬间，连风里飘来的樟香都甜得让人喘不过气。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偷偷同行。他会把复杂的数学题拆成简单的步骤耐心讲给我听，在我犯困时轻轻用笔尖敲我的课桌，还会将耳机分一只给我，让我听那些他循环了无数次的歌。我以为这份小心翼翼的暗恋终于要破土而出，直到高考结束那天，他站在老樟树下递给我一个信封，平静地说：“我要去国外读大学了，这是家族早就安排好的路。”

信封里没有告白，只有一张画着月亮的纸，旁边写着一句话：“谢谢你的太阳，可惜我要去追星星了。”他没说再见，转身走进樟树林的光影深处，浅棕的发顶晃了晃，背影决绝得仿佛从未在我的青春里停留过。

后来，我留在了这座满是樟树的城市。再辗转从同学口中得知，他出国前就已经和青梅竹马订了婚，那是双方家庭默认的归宿。原来那些并肩走过的黄昏、解题时不经意的对视，还有耳机里共享的旋律，不过是他在离别前不忍戳破的善意。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把片刻温柔误以为偏爱，编织了一场注定破碎的美梦。

多年后的一天，因为工作出差，我在邻市机场偶然遇见了江毅。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身边挽着一位温婉的女士，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的目光扫过我时停滞了一瞬，然后露出礼貌又疏离的笑容：“好久不见。”

攥紧手中的登机牌，指尖冰凉的我，声音止不住颤抖：“好久不见。”他身旁的女士好奇地多看了我一眼，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然介绍道：“高中同学。”原来，于他而言，我不过只是“高中同学”四个字。那些藏在樟树下的心事、发烫的指尖、未曾说出口的喜欢，全都成了无人知晓的过往。

小女孩忽然指着我胸前的吊坠——那是一枚按照当年纸条设计的太阳挂坠，奶声奶气地问：“妈妈，这个阿姨的太阳好可爱呀，像爸爸画给我的月亮！”

江毅的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接话，只是客气地说道：“一路顺风。”随后牵着妻女转身离开。我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把一家三口的影子叠在一起，温馨得刺目。原来他画的月亮，从来都不属于我的太阳；那些我以为的独特，不过是他对身边人惯有的温柔罢了。

返程时再次路过母校，巷口的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风中的清香与十七岁那天毫无差别。我摸着胸前的太阳吊坠，脑海中浮现出高考结束那天他转身时被风吹起的发梢，想起日记本上那些无主的心事，想起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侧影。

原来有些暗恋，从一开始就是悲剧。那个发烫的指尖、慌乱的目光、藏在书页后的喜欢，最终都化作扎在心底的刺，岁月越久，疼痛越清晰。而江毅，这个占据了我整个青春的少年，终究只能成为我生命中最遥远的月光——看得见，却触不可及，连怀念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