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哭泣之林”的瞬间,光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吞噬了。苍白的天光挣扎着穿过层层叠叠、颜色深得发黑的扭曲枝叶,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不断晃动的光斑,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让林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粘稠。那股腐殖质和甜腥的气息在这里变得具体,像是无数腐烂的果实和某种未知生物分泌物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林中那低沉的、如同万千生灵啜泣般的嗡鸣无处不在。它不是从某个具体方向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脚下的泥土,从头顶的树冠,甚至从空气本身的震动中渗透出来,直接钻进颅骨,在脑海里盘旋不去。这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蚀骨的悲切与绝望,挑动着神经,让人心烦意乱,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想要随之落泪的冲动。
我紧握着那本皮革笔记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它粗糙的封面似乎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定感。体内,经过净化的生命力流动着,虽然依旧能感觉到最深处那一丝顽固的冰冷,但思维是清晰的,不再受那些僵尸记忆碎片的干扰。
必须小心。笔记标记这里是“生命(危险)”。生命往往与危险并存。
我尽量放轻脚步,踩在厚厚一层由落叶和未知黑色菌类组成的柔软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里的树木形态诡异,树干上的扭曲纹路在昏暗中看去,愈发像一张张凝固在痛苦嘶嚎中的人脸。一些深紫色的藤蔓如同巨蟒缠绕其上,藤蔓表面布满了细密的、仿佛会呼吸的孔洞。
前行了约莫十几分钟,除了那无休无止的哭泣嗡鸣,并未遇到任何实质性的危险。但这种死寂般的“安全”反而更让人不安。我尝试辨认方向,但林中的光线和几乎一模一样的扭曲树木很快就让我失去了方向感。地图太过简陋,只能提供一个大致方位。
就在我犹豫是否该原地返回,或者冒险爬上树冠确认方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侧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微光。
不是水源那种清澈的反光,更像是……某种金属?或者光滑的石头?
警惕心瞬间提起。我压低身体,借助粗大树干的掩护,缓缓向那个方向靠近。
拨开一丛垂落下来的、带着粘液的发光蘑菇,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
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
那是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个用石块粗糙垒起的圆形篝火痕迹,里面的灰烬早已冰冷板结。而在篝火旁,散落着一些……人造物的残骸。
一个被打翻的、用某种大型坚果壳制成的碗,里面残留着一些干涸的、暗绿色的糊状物。几块被撕扯过的、颜色暗淡的皮革碎片。还有一小堆摆放得相对整齐的……圆石和木棍,旁边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用石头和木棍勉强绑成的、极其简陋的镐子形状的工具。
最重要的是,在空地边缘,靠近一棵特别粗壮、树皮纹路酷似一张哀嚎人脸的巨树下,有一个用树枝和宽大树叶勉强搭成的、低矮得几乎贴地的窝棚。
这里有人待过!或者说,曾经有“幸存者”在此停留过!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是留下笔记本和十字架警告的人吗?还是其他的遇难者?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窝棚,手中的笔记本握得更紧。窝棚入口低垂着干枯的藤蔓,里面一片黑暗,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那个无眼怪物身上的腥气。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进去。目光扫过空地,最终落在那个简陋的石镐上。它看起来完好,只是绑缚的藤蔓有些松动。制作它,必然消耗了制作者的生命值。他/她为什么留下了它?
我蹲下身,检查那堆摆放整齐的圆石和木棍。它们似乎被有意识地区分过,圆石堆在一旁,木棍在另一旁,仿佛使用者正准备进行下一次合成,却突然被打断。
我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一块圆石的下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那下面,似乎垫着什么东西。
我轻轻搬开那块圆石。
下面压着的,是一小片……树皮?颜色浅黄,质地相对平滑,像是从某种白桦树上剥下来的。树皮的内侧,用烧黑的木炭,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箭头。
这像是一张更加即时、更加仓促的路线图!
符号非常抽象:一个圆圈代表太阳(或者月亮?),旁边一个箭头指向一个波浪线(河流?),波浪线后面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形(山?或者……塔?)。在另一个方向,画着一个类似蜘蛛的简笔画,被打了个大大的叉。而在代表我所在位置(推测)的点附近,画了几个分散的小点,旁边标注着类似“监视”、“躲藏”的词语。
这张树皮地图,与笔记本上的皮革地图相互印证,又补充了更多细节。它明确指出,穿过森林,向北,过河,能找到“塔”。而森林里,有需要躲避的“监视者”和危险的“蜘蛛”(或许不是普通的蜘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与林中持续嗡鸣截然不同的“沙沙”声,从窝棚的方向传来!
不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移动,摩擦着干燥的枝叶!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站起身,后退几步,紧紧盯住那个黑暗的窝棚入口。手中的笔记本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封面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
那“沙沙”声停止了。
死寂。只有林间的哭泣嗡鸣依旧。
是风吹的吗?还是……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死死盯着那片黑暗,心脏擂鼓般跳动。进去探查?风险未知。直接离开?可能错过重要线索。
几秒后,就在我几乎要下定决心冒险一探时——
“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仿佛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的声音,从窝棚深处传了出来!
里面有人?!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忘记了恐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上前,一把扯开垂落的枯藤,弯腰向内望去。
窝棚内部极其狭窄,光线几乎无法透入,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肉体腐烂的甜腥气。
在角落的一堆干草和腐烂树叶上,蜷缩着一个……人形。
或者说,曾经是人的东西。
他/她的身体大部分被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布袍覆盖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绿色,布满了溃烂的疮口和凸起的、如同树根般的黑色血管。他/她的脸颊深深凹陷,双眼紧闭,嘴唇干裂,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动着整个身体微微抽搐,发出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她的左手手腕裸露在外,上面……没有像我心形生命值的印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仿佛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蠕动、扩散。
“你……”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那蜷缩的人形猛地颤抖了一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是一片浑浊的、不断翻滚着的暗红色,如同树木被砍伐时渗出的血液,又像是我从僵尸体内掠夺来的冰冷流光!这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疯狂,以及一种……非人的空洞。
他/她的目光(如果那能称为目光)涣散地移动着,最终,定格在我手中的皮革笔记本上。
一瞬间,那双翻滚的暗红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清明。
他/她猛地抬起那只焦黑手腕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我,指向我手中的笔记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不清、却如同冰锥刺入我耳膜的音节:
“书……钥……匙……阻止……循环……”
话音未落,他/她身体猛地一僵,那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眶中翻滚的暗红色骤然凝固,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下面两个空洞、死寂的黑窟窿。
他/她彻底不动了。
与此同时,他/她手腕上那片焦黑的痕迹,如同获得了最后的养分,猛地加速扩散,瞬间覆盖了整个手臂,并向躯干蔓延。他/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碳化,最后……“噗”的一声轻响,化作一小堆黑色的灰烬,融入了身下腐烂的草叶中。
只有那件破烂的布袍,软塌塌地留在原地,证明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挣扎过的生命。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远比面对僵尸和无眼怪物更加剧烈。
“书……钥匙……阻止……循环……”
他/她临死前的话,在我脑海中疯狂回荡。
书,指的是这本笔记本?钥匙?什么钥匙?阻止循环?这个世界是一个……循环?!
巨大的信息量和这近距离目睹“终结”的恐怖,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我颤抖着,弯下腰,捡起了那件破烂的布袍。布袍入手冰凉,带着死者最后的余温(或者说冰冷)。在布袍的内衬,我摸到了一个硬物。
扯出来,是一个用细绳挂着的、小小的金属片。金属片已经锈迹斑斑,上面刻着一个符号——一个被划掉的圆圈。
和外面十字架石碑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是他。留下十字架警告的人。他逃到了这里,却依旧没能逃脱最终的命运。他被“污染”了,以一种比僵尸化更加彻底、更加可怕的方式。
我将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笔记本是“钥匙”?它能打开什么?通往“归途”的传送门?还是……通往真相的核心?
而“循环”……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在不断重复某种悲剧,那么我现在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目光落回手中这本看似普通的皮革笔记本上,它的重量仿佛瞬间增加了千钧。
我不再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幸存者。
我似乎,被动地卷入了一个关乎这个世界本质的巨大谜团之中。
而答案,或许就在北方,过河,那座“塔”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堆融入尘土的灰烬,将金属片收起,紧了紧手中的笔记本和水囊,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树皮地图指示的北方,迈步走去。
林间的哭泣嗡鸣,似乎变得更加哀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