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握着“遮眼之徽”的旗杆，那粗糙的木质感硌着掌心，旗帜上那只被手掌半遮的磷光眼睛，仿佛活物般与我对视。黑色笔记本中关于“精神污染”和“侵蚀心智的影子”的警告，如同冰水浸透了我的意识。每一步踏在温热搏动的紫色菌毯上，都像是踩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脏器表面，粘腻而令人作呕。

远处的扭曲高塔，随着我的靠近，显露出更多令人窒息的细节。塔身并非岩石或任何已知材质，而是一种半透明的、如同腐败角质般的物质，内部那些暗红色的脉络如同心脏般缓慢搏动，将幽绿的光芒泵送至塔身每一个蜂窝状的孔洞。低沉的呻吟共鸣不再是背景噪音，它开始钻入骨髓，搅动着我的思维。即使紧握着“遮眼之徽”，一种莫名的烦躁和隐约的幻听（仿佛是那个碳化幸存者最后的呓语）也开始在脑海边缘滋生。

脚下的菌毯颜色愈发深暗，那些隆起的紫色囊泡变得更加密集，有些甚至破裂开来，流出散发着浓烈甜腻气味的粘稠脓液。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无形的、带着粘性的丝线，阻碍着前进的步伐，也试图缠绕上我的精神。

生命值的流逝速度，确实加快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十颗红心的边缘，正以比在平原或森林中更快的速度变得模糊、萎缩。这不是剧烈的扣除，而是如同被放置在强酸环境中缓慢溶解。时间，或者说存在的根基，在这里被加速消耗。

我必须尽快进入塔内，找到那个所谓的“周期性减弱”的窗口。

根据黑色笔记本零散的记录和我的观察，塔身散发的幽绿光芒和呻吟共鸣，似乎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弱、但可以感知的起伏波动。在光芒最黯淡、呻吟声几乎降至最低的短暂瞬间，或许就是进入的时机。

我潜伏在一处较大的、尚在脉动的菌毯肿瘤后面，忍受着那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死死盯着高塔基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裂开的入口，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某种力量强行撕裂，内部漆黑一片，仿佛巨兽贪婪张开的口器。

等待。漫长的、令人精神紧绷的等待。塔的呻吟声时而高亢，如同万千魂灵哀嚎，时而低沉，化作深入脑髓的嗡鸣。幽绿光芒也随之明灭不定。

就是现在！

在一次光芒骤熄、呻吟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刹那，我如同离弦之箭，从肿瘤后猛地窜出，用尽全身力气冲向那个黑暗的入口！

脚下菌毯仿佛感知到我的意图，骤然变得如同胶水般粘稠，试图拖住我的脚步。耳边甚至响起了更加清晰的、充满恶意的低语，直接在我脑中响起：“留下……成为养分……回归循环……”

我紧咬牙关，将“遮眼之徽”猛地杵在身前，那半遮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光，脑中的低语瞬间减弱了大半。趁着这短暂的清明，我猛地发力，挣脱了菌毯的束缚，一个箭步跨过了那道如同生物组织般蠕动的入口边缘，跌入了塔内的黑暗之中。

内外仿佛是兩個世界。

塔外的甜腻气味和呻吟共鸣，在进入的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干燥、充满灰尘和陈腐气息的空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于电子设备短路烧焦后的臭氧味，混合着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血腥气。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塔壁内部那些缓慢搏动的暗红脉络，散发出微弱的不祥红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这里并非实心，而是一个巨大、空旷的中空结构，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部看上去更加庞大、违反几何规律。无数粗大的、如同生物血管般的暗红肉须从四周塔壁和头顶垂落下来，相互纠缠，形成错综复杂的网状结构，有些肉须的末端还连接着一些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虫蛹般的人形物体，微微搏动着。

地面并非菌毯，而是一种冰冷、光滑、带有金属质感的黑色材质，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白色粉尘。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幽绿光芒的尘埃，它们似乎受到某种力场的影响，在按照特定的轨迹缓慢流动。

这里就是“巢穴”？笔记本中提到的核心？

我紧握着旗杆和笔记本，心脏狂跳。体内的生命流逝速度，在进入塔内后，似乎恢复到了外界的正常（如果那能算正常的话）水平，但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感笼罩了我。这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移动，脚下踩碎的骨灰状粉尘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那些垂落的肉须和悬挂的“虫蛹”，生怕它们突然活化。

在绕过一根尤其粗壮、如同主血管般搏动着的肉须后，我看到了第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

他靠坐在塔壁边，身上穿着与营地遗迹中风格类似的、用兽皮和金属片简陋缝合的护甲，早已破烂不堪。他的身体干瘪，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灰败的石质光泽，似乎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或恐惧的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正紧紧捧着一本……书。

不是笔记本，而是一本更加古老、厚重，封面由某种暗金色金属打造，边缘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宝石的古籍。书的封面刻满了无法理解的、扭曲的符文，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没有任何遮挡的、完全睁开的眼睛图案！

这眼睛图案，与“遮眼之徽”上的符号，形成了鲜明而可怕的对立。

我屏住呼吸，靠近这具诡异的尸体。他手腕上没有生命值的印记，只有和窝棚里那个幸存者类似的、但已经完全固化、如同烧伤疤痕般的焦黑痕迹。

他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眼窝还能称之为目光）似乎正凝视着前方塔壁上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头猛地一震。

那片黑色的塔壁上，并非空无一物。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尚未干涸的颜料，书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字迹狂乱而用力，深深嵌入塔壁材质之中，与这本金属古籍的风格格格不入，更像是临终前最后的疯狂爆发。

我走近，借着脉动红光，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文字：

“循环非惩罚，是仪式！”

“眼睛高悬，注视一切。生命并非流逝，是献祭！是供奉给古老之眠的香火！”

“我们是柴薪，在一次次循环中燃烧，维持着祂那半梦半醒的状态！”

“钥匙……笔记本非钥匙，是坐标！是引导！它们利用幸存者的求知欲，将坐标送往‘眼睛’，加固循环！”

“打破循环，非靠逃离，需直面‘眼睛’！需在祂注视的源头，斩断连接！”

“后来者……若你读到……毁掉笔记本！毁掉所有记录！无知……才是唯一的庇护……”

“或者……拿起‘亵渎之典’（他目光指向那本金属古籍）……走向塔顶……在‘眼睛’最清晰的时刻……但那是疯狂……是彻底的湮灭……”

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指甲抠划出来，带着绝望的力度。

信息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认知。

循环是仪式？生命是献祭？笔记本是加固循环的坐标？打破循环需要直面“眼睛”？甚至需要……“亵渎之典”？

我猛地回头，看向那具面带微笑的尸体，和他手中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古籍——“亵渎之典”。

他一直捧着它，是在守护？还是在……警告？

黑色笔记本的理性观察，皮革笔记本的绝望警告，营地旗帜的“遮眼之徽”，以及眼前这墙壁上的疯狂揭示和古老的“亵渎之典”……

真相的碎片散落一地，却指向同一个令人战栗的核心：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祭坛，而我们，都是祭品。

我所做的一切，寻找水源，掠夺生命，探索真相，是否都在无形中，成为了维持这个恐怖仪式的一部分？加固着这个循环？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毁掉两本笔记本，拥抱无知，在这绝望的循环中苟延残喘？

还是……拿起那本“亵渎之典”，走向塔顶，去面对那个被称为“眼睛”的、汲取所有生命的存在，进行一场注定疯狂、大概率湮灭的反抗？

我站在原地，塔内脉搏般的红光映照着我苍白的脸。手中的“遮眼之徽”旗帜，似乎也变得沉重无比。

无知的安全，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疯狂？

我的目光，最终投向了那些垂落肉须交织的、通往塔顶的黑暗深处。

那里，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同时睁开，静静地，等待着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