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暗河总坛的青瓦被雨丝浸得发亮,连绵的殿宇隐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像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呼吸间都透着刺骨的寒意。苏昌河站在听雨轩的飞檐下,指尖捻着枚刚剥好的莲子。青灰色的瓦片上积着薄薄一层水,檐角垂落的水珠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他今日换了件月白长衫,领口袖缘绣着暗银色的河纹,素净得近乎脱尘。可那双总是覆着层寒雾的眸子,却比往日更冷,仿佛能将这漫天雨丝都冻成冰棱。
“堂主,”心腹苏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后山寒潭那边,发现了个不寻常的人。”苏昌河将莲子丢进嘴里,淡得几乎没有味道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他微微侧头,雨丝落在纤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那双眸子扫过苏沐时,竟让后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寻常?”他的声音很轻,像雨丝拂过水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苏沐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那人穿着绯红色的袍子,料子从没见过,上面绣的金纹……像是云,又像是某种兽尾。他就躺在寒潭边的青石上,浑身都湿透了,可气息平稳得很,不像是溺水——”说到这儿,苏沐顿了顿,语气更沉了些:“最怪的是,寒潭水下的‘锁心链’没被触动,周围的警示机关也完好无损。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暗河总坛的后山寒潭,是出了名的禁地。水下布满了淬了剧毒的锁心链,岸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寻常高手别说靠近,光是闯过外围的迷阵就得脱层皮。这人能躺在寒潭边毫发无伤,本身就是件怪事。
苏昌河舌尖抵了抵上颚,将莲子的涩味咽下去。他望着远处被雾气吞噬的山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河纹:“带上来。”
他没动,依旧站在雨里。暗河之中,从不缺“怪事”,但能悄无声息闯到寒潭的,要么是顶尖的杀手,要么……是更有趣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苏沐领着两个黑衣卫,将人带到了听雨轩外的回廊下。被带上来的人确实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绯红色的袍子湿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却不魁梧的身形。袍子边缘绣着繁复的金色云纹,在昏暗的雨雾里泛着淡淡的光泽,仔细看去,那些云纹的末端竟隐隐带着毛茸茸的弧度,像是某种兽类的尾巴。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衬得鼻梁愈发高挺,唇线愈发分明。明明是张英气逼人的脸,眉梢眼角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像是刚从一场酣睡中醒来,还没彻底睁开眼,他被黑衣卫粗鲁地推搡着,却没挣扎,只是缓缓抬起眼。那是一双极亮的眸子,瞳仁颜色比常人浅些,带着点剔透的琥珀色,此刻蒙着层水汽,茫然地扫过周围古色古香的飞檐斗拱,又落在那些穿着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人身上。
“这是……哪儿啊?”他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口音有点古怪,却咬字清晰,“我记得我明明在追那只肥兔子,它钻进沙坑里,我跟着跳下去……怎么一睁眼就到这儿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袍子,又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水珠,眉头皱成了个疙瘩:“奇了怪了,漠北的沙漠里,啥时候下过这么大的雨?还有你们这衣服……拍武侠片呢?道具挺讲究啊。”
“武侠片?”苏昌河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眸色沉了沉。他往前走了两步,月白长衫在雨雾中飘动,宛如谪仙,可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却比这寒雨更冻人。
梵云飞这才注意到他。眼前这人长得极好看,甚至比他见过的沙狐族最俊美的祭司还要出挑,可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和审视,让他想起了沙漠里最毒的那种蝎子——藏在沙砾下,看似不动声色,却能在瞬间致命。
“你是谁?”苏昌河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袍子上,尤其是那些带着兽尾弧度的金纹,“为何会出现在暗河后山?”
“暗河?”梵云飞愣了愣,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就是那个杀手比沙子还多的暗河?”
这话一出,苏沐和两个黑衣卫的脸色瞬间变了。暗河的名号虽响,但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带着几分轻慢的,这人要么是活得不耐烦了,要么是真有恃无恐。
梵云飞却没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我叫梵云飞,沙狐族的二王子。真不是故意闯你们地盘的,我大概……是掉错地方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苏昌河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他袍摆下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沙狐族?”苏昌河没放过这个陌生的族群名称,“中原典籍里,可没有什么沙狐族。”
“那你们的典籍也太落后了。”梵云飞撇撇嘴,大概是觉得跟这些人解释不清,干脆站直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里多了几分警惕,“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来惹事的。告诉我这是哪儿,离漠北有多远,我马上就走。”
“在暗河的地界上,离开可没那么容易。”苏昌河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说清来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抬手,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苏沐立刻会意,腰间的短刀“噌”地出鞘,冰冷的刀锋瞬间抵在了梵云飞的脖颈上:“堂主问你话,老实回答!”
刀锋贴上皮肤的瞬间,梵云飞的眼神变了。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
他几乎没看那把刀,手腕快得像道绯红色的闪电,一把抓住了苏沐持刀的手腕。苏沐只觉得一股看似随意,却稳如磐石的力道传来,手腕剧痛,短刀“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溅起几点水花。
这一下变故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苏沐虽不是暗河顶尖高手,却也是浸淫武道多年的好手,竟被对方如此轻易地夺了刀!
梵云飞自己也愣了愣,看着自己抓住对方手腕的手,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苏沐,干笑两声:“抱歉啊,条件反射。我们沙狐族,最讨厌别人用东西指着脖子了。”
苏昌河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兴味。刚才那一瞬间的速度和力道,绝非寻常人能有。这只自称“沙狐族二王子”的家伙,看似散漫,实则藏着不容小觑的本事。“看来,阁下确实有几分能耐。”苏昌河语气不变,眼神却更冷了些,“只是,在暗河,有能耐未必是好事。”
他缓缓走向梵云飞,每一步都踩在水花溅起的青石板上,带着步步紧逼的寒意:“暗河从不留来历不明的人。你要么说实话,要么……”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杀意,连雨丝都仿佛被冻结了。
梵云飞看着他走近,忽然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他盯着苏昌河的袖口,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你身上……有莲香,还有点血腥味。藏了什么东西?”
苏昌河的脚步顿住了。他袖口的暗袋里,确实放着一小包刚取来的莲子,还有一瓶用来处理旧伤的药膏。这人的鼻子,竟灵敏到能在雨雾里分辨出这些气味?
“不该问的,别问。”苏昌河的声音冷了几分,眸子里的寒意更甚。
梵云飞耸耸肩,知道再纠缠下去没好处。他能感觉到,周围至少有十几个气息隐藏在暗处,个个都带着杀人的气息,就像沙漠里围猎的狼群。
“行吧,你们爱信不信。”他松开抓着苏沐的手,往后退了半步,袍子下又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这次苏昌河看得真切——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尖,金红色的,沾着点水珠,正不安分地扫着地面。
苏昌河的眸色彻底沉了下来。狐尾?这人……难道真的不是人类?
“苏沐,”他没再看梵云飞,转头对心腹道,“把他关进水牢,派人看好了。没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等等!”梵云飞急了,“水牢?那地方潮乎乎的,我怕冻着!”
沙狐族本就畏寒,那水牢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苏昌河没理他,转身走向听雨轩深处,月白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廊下的阴影里。
“喂!你至少给我件干衣服啊!”梵云飞还在后面喊,却被苏沐和黑衣卫粗暴地架住了胳膊。
他挣扎了两下,感觉袍摆下的尾巴又动了动,似乎想冒出来帮忙,赶紧用意念按住——在这种地方露出九条尾巴,怕不是要被当成妖怪砍了。
被押着往水牢走的时候,梵云飞回头望了一眼听雨轩的方向。雨还在下,那抹月白的身影早已不见,可他总觉得,那双冰冷的眸子还在暗处盯着自己,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啧,这地方真够麻烦的。”他小声嘀咕着,心里第一次对“掉错地方”这事儿,生出了真切的烦躁。而此时的听雨轩深处,苏昌河正站在一扇雕花木窗前,看着梵云飞被押走的背影。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堂主,”阴影里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要查这个梵云飞的底细吗?”
“查。”苏昌河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雾里,“查清楚‘沙狐族’,查清楚他说的‘漠北’,还有……他身上的尾巴。”
阴影里的人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苏昌河抬手,指尖捻起一枚莲子,放在鼻尖轻嗅。莲香清冽,却掩不住指腹残留的、淡淡的药膏气味——那是旧伤复发时才会用的东西。
刚才那个梵云飞,不仅身手古怪,鼻子更是灵得离谱。他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青石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冰冷的兴味。
这只突然从“漠北”掉进来的沙狐……或许,能让这沉闷的暗河,变得有趣一点。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奏响一首未知的序曲。而寒潭边的青石上,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金红色狐毛,正随着水流,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