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宁待了几天,享受了西宁的人间烟火,也决定离开,前往青海玉树,才仁也该离开了。
才仁把最后一箱唐卡颜料塞进后备箱时,晨光刚漫过西宁的东关大街。程楠雪靠在车旁,看着他把一件厚藏袍叠得整整齐齐,忍不住问:“真不跟我们去玉树?”
才仁直起身,脸上带着腼腆的笑:“不去啦,我跟师父约好要去塔尔寺临摹壁画,再说……西宁这边机会多,我想多学学直播带货的门道。”他指了指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前一天跟西宁本地主播请教的聊天记录,“上次你们说称多、治多的牧民不会做直播,我想着学好了,以后说不定能回去帮他们卖牛羊肉。”
若栖递给他一瓶矿泉水:“那你可得好好学,我们在玉树拍的素材,回头发给你当参考。”
“一定一定!”才仁接过水,又转头看向王顺,“顺哥,路上开慢点,玉树那边山路多,雨天容易滑坡。”
王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嗓门洪亮:“放心吧,我跑这趟线快十年了,闭着眼睛都能绕开险路。你在西宁好好干,等我们回来,争取能看到你直播间里卖的全是牧区的好东西。”
告别才仁,车缓缓驶离西宁。程楠雪把摄影机架在副驾驶前方,镜头里的城市轮廓渐渐远去,高楼大厦被连绵的青山取代,柏油马路也慢慢变得蜿蜒曲折。王顺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忽然开口:“才仁这孩子,算是找对路了。像他这样会汉话、懂点新潮东西的年轻人,留在西宁比回牧区有奔头。”
“怎么说?”程楠雪转头问。
“你想啊,牧区除了养牛羊,还能做啥?”王顺踩了脚刹车,避开路上的坑洼,“我去年拉货去称多,碰到个小伙子,跟才仁差不多大,也是想做买卖,收了牧民的牛羊肉想运到西宁卖,结果半路上冷链车出了点问题,肉坏了大半,赔了好几万,最后只能又回去放羊。西宁不一样,超市多、主播多,物流也方便,才仁跟着学直播,就算以后回牧区,也能把销路打通。”
若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可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像才仁这样留在西宁吧?”
“那可不!”王顺叹了口气,“大多牧民家的孩子,要么早早辍学帮家里放羊,要么就算读完书,也没本事在西宁立足,最后还是得回去。去年我拉过一个治多的姑娘,在西宁读了中专,学的护理,想在西宁的医院找份工作,结果人家要大专学历,她只能回去。治多县医院倒是缺人,可她去了没半年就跑了——说是工资太低,一个月才两千多,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补贴家里,于是就回家赶牛去了”
程楠雪把这些话都录了下来,指尖在摄影机上轻轻敲击:“叔,你跑了这么多年货运,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事吧?”
“太多了!”王顺打开车窗,让风灌了进来,“就说物流这事儿,西宁到玉树,看着就一千多公里,可我拉货过去,最少得跑两天。前两年路没修通的时候,全是土路,遇上雨天,车陷在泥里半天出不来。现在路是好了,可运费还是贵,一斤货从西宁运到治多,运费就得一块多,牧民卖一斤牛羊肉才赚几块钱,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他顿了顿,又说:“上次我拉了一车蔬菜水果去治多的华龙宜家超市,老板跟我抱怨,说这些东西在西宁进价一斤两块,运到治多就得卖五块才能保本,可牧民手里没多少钱,买的人少,好多菜放几天就不新鲜了,最后只能扔掉。你说这事儿闹心不闹心?西宁的超市里,新鲜蔬菜论斤卖,治多的牧民却得碰运气才能买到,这就是差距。”
车翻过一座山,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远处的草原上散落着几顶帐篷。王顺指着那些帐篷:“你看,那些就是牧民的定居点。前几年政府帮着盖了定居房,可好多人还是愿意住帐篷,为啥?因为定居房离牧场远,放羊不方便。而且定居点的配套也不行,没学校、没医院,孩子上学得去几十公里外的乡上,生病也得硬扛。”
“那通信呢?不是说都通网络了吗?”若栖想起之前才让说的直播难的事。
“网络是通了,可没用啊!”王顺摆了摆手,“我去年拉设备去治多的一个牧场,看到工人们在架基站,那地方海拔快五千米,冻土冻得邦邦硬,他们得用喷灯烤化了才能挖坑,辛苦得很。可架起来又咋样?牧民们大多不会用智能手机,年轻点的会用,也只会刷视频,不会做直播。有一次我在治多县城碰到个小伙子,学着人家直播卖虫草,对着手机只会说‘虫草好,能补身体’,网友问他产地、规格,他都答不上来,最后直播间就几个人,一件也没卖出去。”
程楠雪想起才让说的屠宰加工项目,忍不住问:“那县里的那些产业项目,就没起到点作用?”
“作用不大!”王顺摇了摇头,“称多那个屠宰加工项目,我去过,厂房挺新,设备也先进,可就是没多少活干。牧民们都是散养,一家就几十只羊、几头牛,凑不够量,项目只能断断续续地开工。去年我拉过一批屠宰好的牛羊肉去西宁,老板跟我说,他们一年也就开工三四个月,剩下的时间设备都闲着,别说带动牧民增收了,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
他又说:“治多也一样,想搞文旅融合,可连个像样的民宿都没有。去年我拉过几个游客去治多的长江源,他们想住一晚,结果找遍了县城,只有几家小旅馆,条件差得很,晚上没热水,被子也潮乎乎的,最后只能连夜赶回来。你说,这样能留住游客吗?西宁的塔尔寺,周边全是民宿、餐馆,游客来了能住、能吃、能玩,光门票收入就不少,治多哪比得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如今也不知道发展的如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suv车驶进玉树市区时,路灯刚亮起,昏黄的光线下,街道两旁的建筑显得有些陈旧,没有西宁那样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攘的人群。王顺放慢车速,沿着主街慢慢开着:“我也就送货时来过玉树市区几次,具体哪家餐馆好可不清楚,咱们随便找一家干净的就行。”
程楠雪探头看着窗外,路边的餐馆大多是藏式风格,门楣上挂着彩色的经幡,有的门口摆着简易的桌椅,里面透着暖黄的灯光。她指着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雪域牧家餐馆”:“就这家吧,看着挺实在。”
王顺把车停在路边,几人推门进去。餐馆不大,摆着四五张木质桌子,桌面擦得还算干净,墙上挂着几幅简单的藏式绘画。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藏族大哥,正坐在柜台后算账,看到他们进来,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问道:“几位……吃饭?”
“对,老板,有啥特色菜?”王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四周。店里除了他们,只有一桌客人,是两个穿着藏袍的本地人,正低声用藏语交谈着。
“有牦牛肉、手抓羊肉、糌粑、酥油茶……”老板指着墙上贴的简易菜单,菜单上的字有些模糊,价格倒是不算贵,手抓羊肉一斤六十五,牦牛肉炖萝卜一份四十。
“来一份手抓羊肉、一份牦牛肉炖萝卜,再来一盘炒青菜、三碗米饭、一壶酥油茶。”程楠雪报完菜名,转头对王顺说,“叔,你跑了一天路,多吃点肉补补。”
老板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后厨。店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后厨传来的切菜声和那桌本地人偶尔的交谈声。若栖拿起桌上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玉树市区比想象中安静多了,跟西宁完全不一样。”
“本来就不是一个量级的。”王顺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肩膀,“西宁是省会,玉树虽然是州府,但底子薄,又受地理条件限制,发展慢得很。我上次来玉树拉货,碰到个送货的师傅,他说玉树市区的超市,除了那家刚开的华龙宜家,其他的都小得很,商品种类也少,好多东西都得从西宁运过来。”
正说着,老板端着一壶酥油茶走了过来,倒在三个瓷碗里,一股浓郁的奶香味飘了出来。“老板,你们这儿生意咋样?”王顺喝了一口酥油茶,问道。
老板搓了搓手,脸上带着一丝无奈:“一般般吧,主要做本地人生意,游客不多。夏天能好点,冬天就更清淡了。”他指了指窗外,“这边人收入不高,平时也舍不得下馆子,大多是自己在家做。”
“那进货方便吗?”程楠雪问道。
“不太方便。”老板叹了口气,“像青菜、米饭这些,都得从西宁运过来,运费贵,还容易坏。上次我进了一批青椒,路上走了三天,到这儿烂了一半,最后只能扔掉,亏了不少钱。现在我都不敢多进货,每天就进一点,卖完就没了。”
他顿了顿,又说:“牛羊肉倒是本地的,牧民会送过来,可价格也不低。现在年轻人都往西宁跑,放牧的人少了,牛羊的数量也没以前多,价格自然就涨了。我们这小餐馆,利润薄得很,也就够维持生计。”
程楠雪想起王顺之前说的物流成本问题,心里有些感慨。西宁的餐馆里,新鲜蔬菜随手可得,而在玉树,一份简单的炒青菜,背后却藏着这么多不易。
没过多久,菜陆续端了上来。手抓羊肉冒着热气,肉质鲜嫩;牦牛肉炖萝卜炖得软烂,汤汁浓郁;炒青菜虽然有些发黄,但看着还算新鲜。几人饿了一天,都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味道真不错,比西宁的有些餐馆还地道。”若栖一边吃,一边称赞道。
老板听到这话,笑了笑:“我们这儿的牛羊肉都是正经牧区来的,没喂饲料,味道自然好。就是……卖不上价。在西宁,这样一斤手抓羊肉能卖八十多,我们这儿只能卖六十五,还没多少人买。”
王顺放下筷子,说道:“主要还是老百姓手里没钱。牧民一年到头赚不了多少,市区里上班的,工资也不高,哪舍得经常吃牛羊肉?西宁就不一样了,工资高,就业机会多,老百姓舍得花钱,餐馆生意自然好做。”
老板点了点头,深有同感:“是啊,我侄子就在西宁打工,在一个装修公司干活,一个月能赚五六千,比在玉树强多了。我也想把餐馆开到西宁去,可没本钱,也没门路,只能在这儿守着。”
程楠雪把老板的话悄悄录了下来,心里忽然觉得,这小小的餐馆,就像是玉树经济的一个缩影——有好的资源,却因为物流、成本、市场等种种原因,难以发展起来。而西宁,凭借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吸引着人才和资本,发展得越来越快,两地的差距也越来越明显。
吃完饭,王顺结了账,一共花了一百八十五块。走出餐馆时,夜色更浓了,玉树市区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越野车驶往提前订好的酒店,程楠雪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耳边回响着老板的话和王顺之前的讲述,忽然觉得,经济的落差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藏在每一条崎岖的山路里,藏在每一斤昂贵的蔬菜里,藏在每一个年轻人离开的脚步里,也藏在这家小小的雪域牧家餐馆里。
回到酒店房间,程楠雪打开摄影机,翻看白天录下的素材。王顺的话、餐馆老板的无奈,那些关于物流、产业、民生的细节,让她对这片土地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知道,接下来在玉树的行程,会让她看到更多真实的景象,而这些景象,都将成为她镜头最珍贵的记忆。
他们选的是市中心的酒店,从窗户外看去外面的景象一面了然,虽比不上西宁那样灯火阑珊,但也差不了多少,过道上的人很多,程楠雪看着窗外想起他们过几天就要去称多,不免想起了才仁说过的话“治多,称多这些地方比起玉树和青海那差的可太多了”。不免有些怀疑。
程楠雪的内心五味杂陈,“那些地方离玉树不算太远,经济落差真的会很大吗?这背后还会有更大,让他们出乎意料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