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雪落了整月,把南境的青瓦都覆成了霜色。
云朝三百七十二年,京城的朱墙已经裂了缝,寒风卷着碎雪往宫墙里钻——病榻上的老皇帝咳得肺腑都在颤,殿外的宦官捧着拟好的遗诏,指尖冻得发紫。谁都知道,这王朝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殿角的雕花木柱后,立着个穿素白棉袍的姑娘。她垂着眸,睫羽上沾了点雪,像檐角挂着的冰棱。没人看得见她,就像没人知道,这姑娘是这方世界真正的神明。
天道本该是无悲无喜的,可她入红尘已三百年。最初是落在江南的桃树下,看牧童骑牛唱着采莲曲;后来跟着商队走了千里,见驼铃摇碎了大漠的月。日子久了,心尖上就沾了人气——看见饥荒里啃树皮的孩子会酸眼,听见战场的哀嚎会攥紧袖角。
如今看着云朝的宫灯一盏盏灭下去,她终是没忍住。
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勾,殿外的风雪忽然静了。病榻上的老皇帝猛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亮了些;殿外跪着的太子腰间,那枚本该断裂的玉佩忽然凝回了完整的模样。她替这王朝续了二十年的气,代价是指尖的灵光碎了半片。
这动静没瞒过真正的“天道”——那是藏在星河里的意识,冷得像万古不化的冰。它降下一道威压,裹着她往九天之上走,声音没半点温度:“你动了凡心,乱了命数。可认罪?”
她没挣扎,只是望着宫墙下冒雪奔走的宫人,轻声说:“认!可……他们只是想活着就这般难吗?”
“王朝更迭,这是命数”
“天道本应无情,你身为此方世界的一缕天道化身竟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话音落时,一股力道撞进她的灵台——那些关于江南桃花、大漠驼铃的记忆,那些看见苦难时的酸与痛,像被揉碎的纸,散在风里。她坠下去的时候,听见那道声音说:“去红尘里待着吧,直到忘了‘情’字怎么写。”
坠落的滋味是暖的,像泡在温汤里。再睁眼时,雪已经停了,她躺在一片荒草里,身上的棉袍沾了泥。
“我是谁?”
她摸着自己的脸,指尖是陌生的温度。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心中响——像是道观的铜铃,混在风里,飘得很远。
她循着那声音走,从春走到夏,草鞋磨破了三双,终于在入秋时看见了一座道观。
道观藏在山坳里,灰瓦落了苔藓,朱漆的门裂了缝,门楣上的“静尘观”三个字,漆皮掉得只剩半片。院里的银杏落了满地叶,阶前长着半人高的荒草,看着像是荒了许多年。
她推开门,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正厅的供桌上积了层灰,只有案角的铜炉里,还剩着一点没燃尽的香灰。
“有人吗?”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空荡的观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没人应。她看着这破败的院子,忽然觉得心安——像是走了千里路,终于踩在了踏实的地上。于是捡了块干净的青石板,扫了扫落叶,蜷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是三天,除了出门上后山摘一些野果充饥她便再没出去过。
第三天的傍晚,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个穿藏青锦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腰上系着玉扣,却踩着双沾了泥的皂靴。他背着个布囊,推开门时,正撞见她蹲在阶前,用树枝扒拉着荒草里的菌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的眉梢挑了挑。
“你是谁?”他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
她抬起头,看着少年的脸——眉骨生得清俊,眼尾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像是被什么事磨得没了脾气。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答不出“我是谁”,只能小声说:“我不知道。”
少年“哦”了一声,没再问,径直往正厅走。走到供桌前时,他掀起供桌下的蒲团,露出个落了锁的木箱子——那是道观的功德箱。
她跟过去,看着少年从袖袋里摸出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挑开了锁。箱盖掀开时,里面只有几串铜钱,散着淡淡的铜锈味。
少年把铜钱都倒进布囊里,动作自然得像在拿自己的东西,。
她看得愣了:“这是功德箱的钱。”
“我知道。”少年拍了拍布囊,抬眼看向她,“这些都是人间庸俗之物,祖师爷看不上的”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又不是祖师爷,你怎么知道祖师爷看不上?”
“再说了,道观是我的,钱自然也是我的”少年一脸戏谑的看着她,她脸上肉眼可见的心虚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年就是这静尘观的主人。可他穿得这样好,怎么会守着这么破的道观?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扯了扯唇角:“我欠了故人的情,每月来看看罢了。”
他没多说,转身要走,却被她拉住了袖角。
她的指尖很凉,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少年皱了眉:“做什么?”
“这里……能住吗?”她指了指阶前的青石板,“我没地方去。”
少年打量了她一眼——素白的棉袍洗得发皱,头发用根麻绳束着,脸是素的,眼却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要是不怕饿死,就住吧。”
说完,他背着布囊出了门,脚步轻快得像卸了什么担子。
她站在道观的门口,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风卷着银杏叶落在她的发顶。她摸了摸怀里,那里空空的,只有一道模糊的声音还在响——像是在说“留下来”。
于是她真的留了下来。
每天天不亮,她就去山里捡柴,摘些能吃的菌子和野果;晌午的时候,把阶前的荒草拔了,扫干净院里的落叶;傍晚坐在门槛上,看夕阳把道观的瓦染成暖黄色。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这道观像个壳,把她裹在里面,很安稳。
次日,少年又来了
她手里攥着把冻得发皱的野果——是后山松枝上挂着的红浆果,酸得涩嘴,却带着点甜。她蹲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咬开一颗浆果,酸得眯起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偷食的松鼠。
少年靠在门旁看着她,指尖摩挲着空了的米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自嘲:“小乞丐,这观里连糙米都没了,你就吃这个?不怕饿死?”
阿雪晃着脑袋,把另一颗浆果塞进嘴里,酸得皱起眉,却还是含混不清地笑:“不怕呀,后山还有好多呢,红的紫的都有,就是有点酸……”
少年闻言,笑道“哦?真的吗?我还没吃过呢!”
她仰头望着少年“你昨天不是才拿了这么多钱吗?”
“都散出去了”少年眸中含着浅淡的笑意,语气轻得像落雪“从四面八方来,自是该还四面八方去的”
她不舍的看了看手上那为数不多的果子,心痛的踮起脚把手里剩下的浆果递到他面前,指尖冻得发红,“给,有点酸,但咬开有甜味的。”
沈清玄看着她掌心皱巴巴的浆果,又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伸手,把自己的玄色外袍脱下来,裹在了她身上。外袍还带着他的体温,裹得她像只圆滚滚的兔子。他没接浆果,只抬手擦了擦她嘴角沾着的果渍,声音放得很轻:“以后别去后山了,雪太深,会摔。”
她眨眨眼,把浆果塞进他嘴里。
酸意瞬间漫开,沈清玄的眉梢皱了皱,却还是咽了下去,舌尖尝到点淡淡的甜。他看着她眼里的笑,忽然觉得,这雪,好像没那么冷了。
少年未像他说的那般每月来,他总是天天来,不厌其烦的来,也不知是观中添了人的缘故,还是他骗了人?
每次来,他都先去开功德箱,把里面的铜钱拿走——有时是几串,有时只有几枚。拿完钱,他会在院里站一会儿,看着她吃着自己带来的东西,却总是 一副护食的样子就忍不住笑,或是坐在她扫干净的青石板上,啃一口她烤的野兔。
她总是看着少年每日这般,她不清楚为什么功德箱里总有铜钱?明明除了她和他这个道观再也没有人来过
“你叫什么?”第五次来的时候,少年忽然问。
她摇摇头:“不知道。”
少年“啧”了一声,把刚外面带来的杏花糕递在她手里:“总不能一直叫你‘小乞丐吧!’。看你穿得像团雪,就叫你‘阿雪’吧。”
阿雪。
她念了一遍这名字,指尖的糕点暖得烫人。这是她……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称呼。
那天少年没急着走,坐在门槛上,跟她讲山外的事——说京城的牡丹开了,说江南的船娘会唱采莲曲,说他以前是如何如何的不听话被他爹爹给他来了顿竹笋炒肉。
她托着腮听,手里剥着野栗。风把少年的话吹得很轻,混着红梅的香,落在她的心尖上。
少年说了很多很多,而她只记住了“沈清玄”
她不知道,这静尘观的梅,是少年的故人亲手种的;她不知道,少年是修仙界青玄宗的宗主,只是厌烦了宗门的鸡零狗碎,躲到这道观里偷闲;她更不知道,自己指尖偶尔泛开的灵光,是被封印的天道之力——而那道引她来这里的声音,是少年三百年前在宗门外,对着落雪说的一句“要是有个人能陪我看雪就好了”。
她只知道,每次沈清玄来的时候,她就不用啃野果了——他会带桂花糕,带糖炒栗子,带用荷叶包着的酱鸭,用油纸包着,还热乎着。
沈清玄把酱鸭放在青石板上,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笑了:“你好像从来没吃饱过。”
她含着一块鸭腿,含糊地说:“山里的东西不好吃。”
沈清玄挑了挑眉,从布囊里摸出个油纸包,递到她面前:“这个好吃。”
是京城老字号的杏仁酥,甜得像化了的蜜。她咬了一口,酥屑沾在唇角,沈清玄伸手替她擦了,指尖碰到她的唇,凉得像雪。
那一刻,山风忽然停了。
沈清玄的指尖顿在半空,眸色深了些。她没察觉,只是把杏仁酥往他手里塞:“你也吃。”
沈清玄收回手,咬了一口杏仁酥,甜香裹着她指尖的凉意,顺着喉管滑下去,烫得他心口发紧。
他忽然想起,多久没在吃甜食?一年?两年?还是百年?忍不住嗤笑
她看着少年皱起的眉,把最后一块杏仁酥塞进他嘴里:“想什么呢?不好吃吗?”
少年含着杏仁酥,摇了摇头,忽然笑了——这观中雪,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