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走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沙滩很快被茂密的灌木丛取代，藤蔓像蛇一样缠绕在树干上，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划破了陈默的裤腿。雾气在这里变得粘稠，能见度不足五米，脚下的路时而是松软的腐叶，时而是硌人的碎石，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不确定的边缘。
贝壳被他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成了唯一的坐标。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海浪声裹着那个细微的指引：“……暗礁下……四点零二分……”
他想起父亲的手表。表盘是黑色的，表带是棕色的牛皮，戴了很多年，磨出了细密的纹路。小时候他总爱偷偷戴在手上，表链太长，晃悠着打到手背，父亲就笑着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说：“等你长大了，就给你。”
可他没等到长大。
穿过一片齐腰高的芦苇丛时，雾气突然淡了些。眼前出现一片黑色的礁石群，犬牙交错地伸向海里，礁石表面覆盖着湿漉漉的青苔，踩上去滑得像抹了油。
“就在这附近。”贝壳里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海水拍击岩石的钝响。
陈默沿着礁石群慢慢走，眼睛盯着海面。退潮后的海水很平静，像一块深色的丝绒，覆盖着海底的秘密。他注意到礁石群中央有个隐蔽的凹洞，洞口被海浪冲刷出的沙砾半掩着，像个刻意藏起来的口袋。
他蹲下身，拨开沙砾。凹洞里积着浅浅的水，水底沉着什么东西，反射着微弱的光。
心跳突然加速。他伸出手，指尖探进冰凉的海水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带着弧度的物体。
是手表。
他把它捞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珠。表盘果然裂了，玻璃罩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指针牢牢停在四点零二分，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表带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絮状。
陈默的手指有些发颤。他以为再次见到它会很激动，可心里却异常平静，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只剩下空旷的湿润。
“爸。”他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就在这时，手表突然“咔哒”响了一声。
陈默愣住了。他明明记得，这只表在被打捞上来时就已经彻底坏了，指针纹丝不动，怎么会……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根停了十几年的分针，竟然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贝壳里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模糊的指引，而是一个清晰的男声，带着熟悉的、混合着烟草和海盐的味道：“小默，爸对不起你。”
陈默猛地抬头，四周空无一人。雾气又开始弥漫，礁石的影子在雾里扭曲，像一个个沉默的人。
“那天出港前，我看了天气预报，知道有风暴。”男声继续说着，像是从手表里飘出来的，“可你妈病了，医院催着交钱，那批货能赚不少……我想着，快则三天，慢则五天，一定赶回来给你过生日。”
“风暴来得比预报早，船被掀翻的时候，我抓住了一块木板。”声音里带着海浪的轰鸣，“我想着，不能死，小默还等着我带珍珠呢……可后来，手越来越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只表，是想让你知道我最后在哪儿……爸没骗你，海底真的有珍珠，就在……”
声音突然断了，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手表的指针再次停住，这一次，连那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彻底成了一块冰冷的废铁。
陈默握着手表，站在礁石上，任由雾气打湿他的头发。眼眶发热，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原来父亲不是失踪，是带着愧疚沉进了海底。原来他一直记得生日的承诺，记得那枚不存在的珍珠。原来那些被时间模糊的细节，从来都没真正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海底，等他来听。
“我知道了。”他对着海面轻声说，“爸，我不怪你了。”
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
陈默把手表放进外套内袋，贴身藏好。转身往回走时，他注意到礁石群边缘有一串新的脚印，朝着岛屿西侧延伸，脚印很深，像是带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是那个西装男人？还是女医生？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跟上去。每个人的海底，都该自己去打捞。
往回走的路似乎短了很多。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路过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地时，看见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正坐在花丛里，手里拿着一支银白色的画笔，在画夹上飞快地涂抹着。
她画的是刚才的暗礁群，只是在礁石的阴影里，多了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正朝着大海走去。
“找到了。”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贝壳说它沉在浅滩的沙子里，被好多小螃蟹围着，像在保护它。”
陈默笑了笑：“画得很好。”
“嗯！”她用力点头，又低下头继续画，“我要把这里的一切都画下来，回去给妈妈看，告诉她我没有装病。”
陈默继续往前走。穿过树林时，听见了压抑的哭声。是那个西装男人，他蹲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怀里抱着那个布娃娃，只是娃娃的胳膊已经被缝好了，用的是草叶拧成的线。
“找到了……”男人哽咽着，“在一个珊瑚礁里，它被珊瑚包着，像穿了件新衣服……”
陈默没有打扰他，轻轻绕了过去。
最后，他在岛屿的另一端看到了那个女医生。她站在一块悬崖边，手里拿着那半张照片，另一只手拿着一枚橘子糖，糖纸在风里轻轻飘着。
“他叫周明宇。”女医生看着远方的海面，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们约定好，等他从国外进修回来，就一起去海边开个诊所。可他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太难过了，就把所有关于他的事都忘了……”
她把橘子糖剥开，放进嘴里，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嘴角却带着笑：“原来不是忘了，是不敢想。”
陈默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失而复得的东西，脸上的表情或哭或笑，却都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贝壳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空茫的寂静。
他忽然明白，遗忘岛从来不是要归还什么。它只是让你知道，那些被你以为丢失的、遗忘的，其实一直都在，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像海底的珍珠，需要你亲手去打捞，去承认，去和解。
远处的海面上，那艘乌篷船还在等着。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船头，帽檐下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们。
是时候离开了。
陈默摸了摸内袋里的手表，朝着码头走去。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满了碎金。他知道，回去之后，生活还是老样子，书店的生意不会变好，梅雨季节还会再来。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他终于可以清晰地想起父亲的脸了。比如，他打算把那只手表修好，放在书店的柜台里，作为最珍贵的展品。
比如，他开始期待下一次涨潮时，会不会再有一封来自遗忘岛的信，告诉另一个人：
你丢失的，都在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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