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半,码头的雾气还没散。
陈默站在锈迹斑斑的栈桥尽头,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他特意穿了件厚外套,手里攥着那张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截图,屏幕的光在雾气里泛着冷白。
远处传来“吱呀”的木桨声,像老旧的门轴在转动。
一艘乌篷船从雾里慢慢飘出来,船身是深褐色的,像被海水泡透了的木头,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老人,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颌线绷得很紧。
“去遗忘岛?”老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海蛎子的咸涩。
陈默点头,踏上船板。木板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他刚站稳,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却紧紧捏着个褪色的布娃娃,娃娃的一条胳膊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
“也去?”男人问,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像是怕走错了地方。
陈默没说话,老人却已经收起了跳板,木桨在水里轻轻一点,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向雾更浓的地方。
西装男人似乎松了口气,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布娃娃放在膝盖上,指尖反复摩挲着娃娃缺了只眼睛的脸。“这是我女儿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三年前她走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它……可我后来翻遍了家里,怎么也找不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是自己太想她,记错了。直到昨天收到短信,说‘丢失的在海底’,才突然想起,那天带她来码头看船,她把娃娃放在了栏杆上……大概是被风吹下去了。”
雾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腥味,陈默看着男人指尖的动作,忽然想起自己埋在榕树下的那只手表。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找不到”的东西。
船行到中途,又接了两个人。
一个是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眼镜片厚得像瓶底,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扉页上贴着半张撕碎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得露出牙齿,另一半却不知去向。“我弄丢了他的名字,”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们是医学院同学,一起做过很多实验,可现在……我连他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实验服口袋里总装着橘子糖。”
另一个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背着个画夹,画夹里露出一张未完成的画,画的是海边的日落,颜料已经干涸,右下角有个模糊的签名,像是被人用橡皮擦过。“我丢了画笔,”她咬着嘴唇,声音细细的,“以前我很会画画,可突然有一天,拿起笔就手抖,什么也画不出来了。妈妈说我是装的,不想去学钢琴……可我真的记得,我的画笔掉进过海里。”
乌篷船在雾里穿行,像一片漂浮的叶子。五个登船者,谁也没再多说,只有木桨划水的声音,和偶尔从雾里传来的、不知是鸟还是鱼的叫声。
陈默靠在船边,掀起一点船帘往外看。雾气似乎淡了些,能看见海水是深不见底的蓝,像一块巨大的墨玉。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船,也是这样在某个清晨驶出码头,然后就再也没回来。搜救队说,可能是遇上了暗流,船被卷进了深海。
深海里,到底有什么?
是父亲承诺的珍珠,还是被海水泡胀的船板?是西装男人女儿的布娃娃,还是女医生想不起名字的爱人的橘子糖?
“快到了。”老人忽然开口,木桨停了下来。
众人抬头,只见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座岛屿的轮廓。岛上长满了墨绿色的植物,一直蔓延到海边,黑色的礁石犬牙交错地立在岸边,像巨兽的獠牙。最奇怪的是岛的形状,从船上看过去,像一枚被人咬了一口的月亮。
“那就是遗忘岛?”小姑娘小声问,眼睛瞪得圆圆的。
老人没回答,只是从船舱里拿出五个贝壳,递给每人一个。贝壳是白色的,内侧泛着虹彩,边缘很光滑,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登岛后,把它放在耳边,”老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它会告诉你,你的东西沉在哪里。”
船慢慢靠岸,礁石碰撞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陈默第一个跳下船,脚踩在冰凉的沙滩上,沙子里混着细碎的贝壳,硌得脚底发痒。
他回头看了眼乌篷船,老人已经放下了船帘,看不清里面的动静。西装男人、女医生和小姑娘也陆续下了船,四个人站在沙滩上,面面相觑。
雾又开始变浓,把岛屿裹得更紧了。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树叶间穿行。
陈默握紧了手里的贝壳,把它凑到耳边。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可过了一会儿,贝壳里忽然传来一阵海浪声,紧接着,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响起,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海底钻出来的:
“往东走,三里外的暗礁下,有只停在四点零二分的表。”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父亲的表。
他猛地抬头,看向岛屿东侧的方向,雾气在那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片更深的黑暗,像通往海底的入口。
其他三个人也纷纷把贝壳凑到耳边,表情各异——西装男人的眼眶红了,女医生推眼镜的手顿住了,小姑娘则紧紧抱住了画夹。
“看来,”陈默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往东边走,“我们该各找各的了。”
沙滩上的脚印很快被涌上来的潮水抚平,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只有那艘乌篷船,还静静地泊在岸边,船帘低垂,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而岛屿深处,某种被遗忘了很久的东西,似乎正随着潮水的涨落,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