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回响

陈默把那封“遗忘岛”的信忘在了抽屉里。

老城区的日子像巷口那棵百年榕树的根，盘根错节却又波澜不惊。他照旧每天早上七点开门，用旧布擦拭蒙尘的相框，听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评书，午后阳光好时，就搬把藤椅坐在门口，看巷子里的老猫打盹，看放学的孩子追着滚到脚边的弹珠跑。

直到三天后，那个卖花的老太太把一个青花瓷瓶放在柜台上。

“小陈，帮我看看这个。”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瓶身上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发亮，“是我家老头子年轻时送的，前天打扫阁楼翻出来的，一看见它……就想起好多事。”

陈默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时，心脏没来由地一跳。他忽然想起那封信上的字——“你丢失的，都在海底”。

“想起什么了？”他随口问，目光却落在瓶底那处细微的磕碰上。那是很多年前，老太太的孙子蹒跚学步时摔的，当时老太太心疼得直抹眼泪，说这是老头子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比命还金贵”。

“想起……”老太太的声音顿住了，眉头拧成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忘了。”

陈默愣住了。

“就刚才，话到嘴边，突然就忘了。”老太太急得拍了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红丝，“明明就在脑子里转呢，怎么就抓不住了？”

她捧着瓷瓶，反复摩挲着那个磕碰的痕迹，嘴里喃喃着：“是很重要的事……跟老头子有关的……怎么就忘了呢……”

陈默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十岁那年出海后就再也没回来的男人，脸已经模糊得像被海水泡过的照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和指间烟草与海盐混合的味道。

那些被时间磨掉的细节，算不算“丢失”？

送走失魂落魄的老太太，陈默回到柜台前，鬼使神差地拉开了最深处的抽屉。那封牛皮纸信封安静地躺在那里，边缘的水渍已经干透，留下深浅不一的褶皱，像退潮后沙滩上的纹路。

他再次拆开信，这次看得格外仔细。深蓝色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凑近了闻，那股咸腥气似乎更浓了些，像是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海带，带着冰冷的湿气。

“你丢失的，都在海底。”

这一次，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傍晚收摊时，他绕道去了码头。

退潮后的滩涂裸露着，黑色的淤泥上印着杂乱的脚印，几只白鹭低着头，在泥里啄食小鱼。远处的海平面灰蒙蒙的，与天际线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陈默沿着防波堤慢慢走，咸涩的风灌进衣领，带着熟悉的海腥味。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牵着他的手在这里散步，说海底有座水晶宫，藏着所有被大海带走的东西。

“爸，那您要是出海，会不会也被藏进水晶宫？”那时的他仰着脖子问，手里攥着父亲刚买的糖人。

父亲笑着揉他的头发：“傻小子，爸爸会带着最大的珍珠回来。”

可他再也没回来。搜救队打捞了半个月，只找到一只父亲常戴的、断了表带的手表，表盘停在凌晨四点零二分，玻璃罩裂成了蛛网。

那只表，后来被陈默埋在了后院的榕树下。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想念也埋进去，却没想过，有些东西会像海边的礁石，被潮水反复冲刷，反而越来越清晰。

“先生，要买份报纸吗？”一个报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默接过一份晚报，头版的角落有个小新闻：“近海发现不明漂浮物，疑似古代沉船残骸，专家称需进一步探测。”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深蓝色的海水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像某种沉睡的生物。

他的目光落在“海底”两个字上，又想起了那封信。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和信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遗忘岛的船，明早七点靠岸。”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灰蒙蒙的海面。远处的灯塔闪着微弱的光，像一只窥视的眼睛。他握紧了手里的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原来那封信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偶然。

它是一张船票，通往那个藏着所有丢失之物的地方。

而他，似乎终于有机会，去问问海底的父亲，那枚承诺过的珍珠，到底藏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