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念年咿咿呀呀的声音，没有了玩具散落一地的痕迹，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坟墓。白止观没有开灯，他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坐在之前念年玩耍的地毯旁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孩子的温度。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整整一夜。脑海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无数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快乐的，痛苦的，最终都定格在宋年坠落时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和念年最后伸向他、哭喊“爸爸”的小手。这两种画面交织、重叠，像最残酷的刑罚，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天快亮时，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走进书房。他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内容简洁、条理清晰，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后，他开始写邮件。一封给白家的核心管理层，交代了后续的工作安排和授权，措辞公事公办，冷静得不像话。另一封，是写给周牧和许池夏的。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敲下：
周牧，池夏：
见信如晤。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请不要悲伤，也不要责怪任何人。这对于我来说，不是悲剧，而是期盼已久的解脱。
这两年，我如同行尸走肉，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努力过，试图为了念年活下去，但我失败了。我内心的荒芜已经吞噬了一切，包括继续前行的力气。我无法再扮演一个正常的、能够给予念年温暖和健康的父亲。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已经成为他未来幸福的阴影。
将念年托付给你们，是我深思熟虑后，唯一能为他做的、负责任的决定。你们善良，正直，拥有健全的爱与被爱的能力。请你们替我，也替年年，好好爱他。让他在一个充满阳光和欢笑的环境里长大，不要告诉他关于他另一个父亲的悲伤，如果可以，让他慢慢忘记我也没关系。只愿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关于年年……请将我和他合葬。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墓碑上，请刻上“白止观的爱人”，而不是“未亡人”。我从未觉得他离开，只是先去等我了。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也谢谢你们，愿意接纳念年。
白止观 绝笔
写完信，设置好定时发送。他站起身，环顾这间承载了他所有爱与痛、希望与绝望的公寓。然后，他走进了浴室。
他仔细地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熨烫妥帖的西装，是他和宋年当年准备去大学报到前，一起买的那套。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钥匙，打开，取出了宋年的那本旧笔记本。他摩挲着封面，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打开。他将笔记本放在床头，旁边是那张四个人的合影。
他平静地吞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远超致死量的安眠药。药效发作得很快，身体逐渐变得沉重，意识开始模糊。他躺在那张曾经和宋年相拥而眠的大床上，侧过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片近乎虔诚的平静。他仿佛看到宋年站在光里，朝他伸出手，笑容依旧干净明亮，如同初见。
“年年……”他喃喃低语，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温柔的弧度，“我来找你了……这次，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仿佛闻到了那缕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紫丁香气息。
……
白止观的定时邮件在第二天清晨准时发出。周牧先看到的邮件，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手机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许池夏被惊醒，看到周牧的样子，心猛地一沉。
“牧哥……怎么了？”
周牧说不出话，颤抖着手指着地上的手机。许池夏捡起来，只看了一眼，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止观……止观他……”许池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牧猛地反应过来，像疯了一样抓起车钥匙就往门外冲，许池夏也跌跌撞撞地跟上，连外套都顾不上穿。他们一路超速，疯狂按着喇叭，冲到白止观的公寓楼下。周牧用力拍打着房门，里面死寂一片。他用白止观之前给的备用钥匙打开门，一股不祥的寂静扑面而来。
冲进卧室，看到那个安静地躺在床上的身影时，周牧和许池夏的血液都凉了。
白止观穿着整齐的西装，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但冰冷的体温和毫无生息的躯体，残酷地宣告了事实。
“止观——！”周牧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冲过去试图做心肺复苏，但一切都是徒劳。许池夏瘫软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警方和救护车很快赶到，确认了死亡。现场没有挣扎痕迹，留下了遗书（指那封邮件），定性为自杀。
消息传开，如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白家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混乱，宋家父母闻讯，宋母当场昏厥，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被再次血淋淋地撕开。整个圈子都为之震动，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冷静强大、一手撑起局面的白止观，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葬礼依旧在那座墓园，就在宋年的墓碑旁边，新挖的墓穴等待着它的主人。天气和一年前宋年下葬时一样，阴沉，飘着冰冷的秋雨。
来参加葬礼的人比上次更多，气氛却更加压抑和沉重。许多人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为这对命运多舛的年轻伴侣送行。灵堂正中，并排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宋年十八岁时青涩灿烂的笑脸，另一张是白止观稍显成熟冷峻的面容，照片里的他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依稀还能看到一丝过去的锐气。
周牧和许池夏抱着懵懂的念年，站在家属的位置上。念年穿着黑色的小衣服，似乎感受到了周围悲伤的气氛，不安地靠在许池夏怀里，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他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小声嘟囔着：“爸爸……？”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让周围听到的人无不心碎落泪。
白止观的父母一夜白头，强忍着悲痛主持葬礼，但颤抖的声音和绝望的眼神出卖了他们濒临崩溃的内心。宋年的父母也来了，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看着并排的两张遗照，老泪纵横，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哀乐低回，比上一次更加悲戚。人们依次上前献花，鞠躬，看向那两张过于年轻的面孔，无不唏嘘叹息。天妒英才，情深不寿。
当棺木即将合拢时，周牧红着眼圈，将白止观珍视的那本宋年的笔记本，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许池夏则含着泪，将一张他们四个人高中时的合影复印件，放在了另一侧。
“止观，年年……一路走好。在那边，互相照顾。”周牧的声音沙哑哽咽。
许池夏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念年。
棺木合拢，缓缓降入墓穴。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将那个曾经鲜活、曾经承受了巨大痛苦的生命，与他深爱的人一起，永远封存在了地下。
“尘归尘，土归土……”牧师沉重的声音在雨中飘散。
葬礼结束，人群再次在悲伤中缓缓散去。这一次，墓前留下了两束并排的紫丁香。
周牧和许池夏没有立刻离开。他们抱着念年，站在两座紧挨着的新旧墓碑前。雨水打湿了墓碑上的照片，宋年依旧笑着，白止观依旧沉默。
许池夏看着墓碑，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他低声对怀里的念年说：“念年，记住，这里睡着的是你的爸爸们。他们……很爱很爱你。”
念年伸出小手，想去接冰冷的雨滴，似乎不明白许叔叔为什么在哭。
周牧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揽住许池夏颤抖的肩膀，声音沉重而坚定：“池夏，我们带念年回家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墓碑，仿佛在对沉睡的挚友承诺：“止观，年年，你们放心。念年，就是我们的孩子。只要我们在一天，就一定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
他们抱着念年，转身离开墓园。孩子的未来还很长，而他们的责任，才刚刚开始。身后的两座墓碑，在凄风苦雨中静静矗立，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句点，终结了那段过于炽热也过于惨烈的青春恋歌。
而活着的人，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沉重的承诺，将继续在漫长的人生路上跋涉。雨，一直下，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悲伤，却只是徒劳。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