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过去了一年。白念年两岁了,会跌跌撞撞地跑,会口齿不清地说很多话,是个漂亮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孩子,继承了宋年精致的五官和白止观略显清冷的气质,但眼神却像宋年一样,清澈明亮,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然而,这抹明亮,却照不进白止观心底那片凝固的荒原。
两年了,他像一个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运转着。他将白家的部分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更具规模,工作成了他麻痹自己的唯一方式。他将念年照顾得无微不至,从饮食起居到早期启蒙,事必躬亲,念年被养得健康、聪明、礼貌。在外人看来,白止观是一位强大、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年轻掌权人,同时也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尽职尽责的父亲。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失眠是常态,即使借助药物勉强入睡,也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噩梦,常常是宋年坠落时那双空洞的眼睛,或者是他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食欲寡淡,进食仅仅是为了维持身体机能。他拒绝一切社交,除了必要的商业会面,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那间公寓,成了他和念年华丽的囚笼,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回忆的毒药,无声地侵蚀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对着念年时,是温和的,耐心的,但他从不笑,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和疏离。他教念年认字、读绘本,却从不讲述那些关于“另一个爸爸”的、温暖的故事。他给念年一切物质所需,却无法给予一个完整的、有温度的家庭氛围。念年很乖,但偶尔在公园看到别的小朋友被两个家长陪着时,他会露出懵懂的、羡慕的眼神,然后紧紧抓住白止观的一根手指,小声问:“爸爸,就我们两个吗?”
每一次,白止观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刺痛,他只能更紧地回握住儿子的小手,用沉默代替回答。他知道,这样不对。他对念年的爱毋庸置疑,但他给出的,是一种浸透了悲伤的、沉重的爱,这或许并不能真正滋养一个孩子健康成长。他开始害怕,怕自己这副空洞的躯壳,终有一天会无法给予念年足够的温暖,甚至会在不经意间,将那些沉重的阴影传递给他。
这种恐惧,在一个深夜达到了顶峰。
那晚,念年发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哭喊着“爸爸……疼……”。白止观抱着他,用尽物理方法降温,守了整整一夜。在天快亮,念年的体温终于降下去,沉沉睡去时,白止观精疲力尽地靠在床头,看着儿子即使睡梦中仍微微蹙起的小眉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宋年产后那段灰暗的日子,那种被情绪吞噬、无力挣脱的绝望。他想,如果……如果有一天,他也彻底崩溃了,念年该怎么办?交给年迈的、至今未能从丧子之痛中完全走出来的祖父母?还是交给那些或许可靠但终究隔着一层的亲戚?
不。他不能让念年在失去一位父亲后,再面对一个精神垮掉的父亲,甚至可能面临被辗转托付的命运。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他必须给念年找一个更稳定、更健康、更完整的成长环境。而这个世界上,他能信任的,并且有能力、有爱心抚养念年的人,屈指可数。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一张旧照片上。那是高中时,他和宋年、周牧、许池夏四个人的合影。照片上,他们勾肩搭背,笑容灿烂,青春飞扬。周牧搂着许池夏,许池夏靠在周牧肩上,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幸福。
周牧和许池夏。他们大学毕业后很快就结婚了,两人感情甚笃,都是温和善良的人。周牧沉稳可靠,许池夏细腻温柔。他们曾多次来看望他和念年,眼里是真切的关心和心疼。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充满爱的结合,一个Alpha和一个Omega组成的、符合世俗期待的稳定结构。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痛苦,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他知道这很残忍,对念年,对周牧和许池夏,对他自己,都是一种残忍。但比起让念年在自己身边,浸泡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悲伤和不确定中长大,这似乎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来准备。他整理好了念年所有的物品,细致地标注了习惯和注意事项。他清算了自己名下的大部分资产,成立了一个庞大的信托基金,确保念年无论在哪里,都能拥有最优渥的物质生活。他甚至还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不是给周牧和许池夏的,而是给未来的念年的,解释(或者说忏悔)自己这个决定,尽管他知道,这或许根本无法弥补。
然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下午,他拨通了周牧的电话,声音平静无波:“周牧,你和池夏……方便过来一趟吗?有点事,想拜托你们。”
周牧和许池夏很快就来了。他们察觉到白止观近来的状态越来越差,心里一直担忧着。进门时,他们看到念年正坐在地毯上玩积木,白止观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光影勾勒出他过于消瘦和冷硬的侧脸轮廓。
“止观,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许池夏担忧地问,习惯性地想去看看念年。
白止观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周牧和许池夏,那眼神空洞得让两人心头一紧。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周牧和许池夏对视一眼,依言坐下,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
白止观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开口说道:“我考虑了很久。我可能……无法很好地抚养念年长大了。”
周牧和许池夏都愣住了。
“止观,你在胡说什么?”周牧皱起眉,“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只是看起来很好。”白止观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清楚。我给他吃的穿的,教他识字,但我给不了他一个家应有的温度。我……我整个人是冷的,是空的。再这样下去,我只会毁了他。”
许池夏急了:“止观,你别这么想!你只是太累了,你需要休息,需要时间……”
“两年了,池夏。”白止观看向他,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两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年年。我没有一天真正睡着过。我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气音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周牧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止观,我们理解你的痛苦。但念年是年年的孩子,是你和年年唯一的联系。你不能……”
“正是因为他是我和年年唯一的联系!”白止观猛地提高了声音,又迅速压抑下去,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我才不能让他跟着我一起烂掉!你们明白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到年年,我每天活在这种煎熬里!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会想起年年怎么手忙脚乱;我教他说话的时候,会想起年年说想要宝宝先叫爸爸……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不是疯掉,就是……”
他顿住了,那个可怕的词汇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客厅里一片死寂。念年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放下积木,怯生生地看向大人们。
白止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周牧和许池夏,眼神里是最后的、近乎哀求的决绝:“周牧,池夏。这个世界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你们是我和年年最好的朋友。你们感情好,家庭稳定,池夏是Omega,能给他更细腻的照顾。把念年……交给你们抚养,是我能想到的、对他最好的安排。”
“你疯了!白止观你他妈疯了!”周牧猛地站起来,额角青筋暴起,“他是你儿子!是你和宋年的儿子!你怎么能把他送人?!”
“不是送人!”白止观也站了起来,与周牧对峙着,两个Alpha的信息素在空气中激烈碰撞,带着痛苦和愤怒,“是托付!是请求你们,代替我,代替年年,给他一个正常的、健康的成长环境!让他能在阳光下长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陪着我这个活死人,守着一座冰冷的坟墓!”
他的声音嘶哑,眼眶通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许池夏早已泪流满面,他走过去,拉住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周牧,又看向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白止观,哽咽着说:“止观……我们知道你苦……可是,这太突然了……这对念年太残忍了……他还那么小,他需要你,你是他亲爸爸啊……”
“我需要他……比我需要呼吸更需要他……”白止观看着地毯上茫然无措的念年,声音低得如同梦呓,“但正是因为我爱他,我才不能这么自私地把他绑在我身边。”
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推到周牧和许池夏面前:“这是念年的抚养权变更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还有信托基金的文件,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你们……看看。如果同意,就签了吧。”
周牧看着那份厚厚的文件袋,像看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他猛地一拳砸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白止观!你他妈这叫爱他?你这叫逃避!宋年要是知道了……”
“别提他!”白止观厉声打断,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沙发才站稳,“……不要提他。我已经……不配提起他了。”
最终,这场艰难而痛苦的谈话,在压抑的泪水和无声的对抗中暂时搁置。周牧和许池夏没有签字,他们无法接受,也无法做出决定。他们抱着哭泣的念年,几乎是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几天,白止观没有联系他们,周牧和许池夏也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挣扎。他们心疼念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白止观走向自我毁灭。他们咨询了心理医生,和彼此深谈无数次,回忆着宋年的样子,设想着念年的未来。
一周后,周牧独自一人找到了白止观。短短几天,白止观看起来更加憔悴,仿佛风中残烛。
周牧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沉重地开口:“止观,我和池夏……商量过了。”
白止观抬起头,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等待。
“我们……可以暂时照顾念年。”周牧的声音干涩,“但是,抚养权变更,我们不同意。念年永远是你的儿子,这一点不会改变。我们只是……帮你带一段时间,直到你……好起来。”
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妥协。他们无法接受白止观这种近乎决绝的“托付”,但他们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念年留在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
白止观听完,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念年可以暂时离开这片悲伤的泥沼。
交接的日子,选在一个平静的午后。
白止观将念年小小的行李箱收拾得整整齐齐,里面装满了他的衣服、玩具、他习惯用的奶瓶和安抚巾。他抱着念年,最后一次在公寓里慢慢走了一圈,无声地告别。
周牧和许池夏开车来到楼下。许池夏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他上前,想从白止观怀里接过念年。
念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搂住白止观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窝里,带着哭腔喊:“爸爸……不走……”
白止观的身体僵硬如铁。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儿子身上奶香的气息,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掰开念年的小手,将他递给了许池夏。
“念年乖,跟周叔叔和许叔叔去玩几天。”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起伏,“爸爸……晚点去接你。”
念年被许池夏抱在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朝着白止观的方向伸出小手,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爸爸!”
白止观站在原地,像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看着许池夏抱着哭闹的念年坐进车里,看着周牧红着眼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也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念年令人心碎的哭声,也隔绝了白止观与世界最后的联系。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白止观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回了那间空旷、寂静、再也没有一丝生气的公寓。
关门,落锁。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无边无际的、永不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