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痛苦

回到那间充满回忆的公寓，如同踏入一个冰窖。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紫丁香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荡和死寂。婴儿床、散落的玩具、沙发上宋年常盖的薄毯……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已经消失的人。

白止观将睡着的孩子轻轻放进婴儿床，动作机械而僵硬。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目光空洞。这里的一切，都曾有过年年的温度和他的笑声。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阳台边，那里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白止观的视线，却死死锁定在宋年最后站立的位置。他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在秋风中摇摇欲坠，还能听到自己绝望的嘶吼，还能感受到指尖擦过衣角却什么也没抓住的虚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进洗手间，扶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但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布满水珠的脸，陌生得可怕。

夜晚，是漫长的凌迟。

孩子因为饥饿或者不适而哭闹，每一声啼哭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白止观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笨拙地冲奶粉、换尿布、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模仿着宋年曾经哼过的、不成调的摇篮曲。他的动作生疏而迟缓，眼神却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只有当孩子终于安静下来，重新睡去，房间里恢复死寂时，巨大的空虚和绝望才会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躺在曾经两人相拥而眠的大床上，身边空了一半。他伸出手，摸索着旁边冰冷的枕头，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宋年的气息。他将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徒劳地呼吸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年年……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一种忏悔，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呼唤。但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凄冷的风声，和怀里孩子偶尔不安的呓语。

白止观没有再去A大报到。他办理了休学，无限期地。白家对此没有过多干涉，或许是无法，或许是不忍。他们将公司的部分事务移交给他远程处理，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给他一个活下去的、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借口。

他谢绝了所有的探望和安慰，包括许池夏和周牧。他将自己和孩子彻底封闭在这间公寓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和照顾孩子，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吃得很少，睡得更是支离破碎，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芜。

唯一能让他看起来像个活人的时刻，就是面对孩子的时候。他给儿子取名“白念年”。他照顾念年时，会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尽管动作依旧带着生涩。他会对着咿呀学语的念年低声说话，内容无非是“今天天气很好”、“你吃了多少奶”、“要乖乖的”之类的琐碎日常，从不提及那个缺席的人。但每当念年无意识地发出类似“ma…ma…”的音节时，白止观的身体总会瞬间僵硬，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神里是翻江倒海的痛苦。

时间在悲伤中缓慢流淌。念年一天天长大，开始会笑，会爬，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眉眼渐渐长开，越来越清晰地融合了白止观的冷峻和宋年的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明亮，笑起来弯弯的，像极了宋年。

念年一岁生日那天，白止观带着他去了墓园。

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与一年前那场凄风苦雨的葬礼形成鲜明对比。白止观抱着穿得整整齐齐的念年，将一束新鲜的紫丁香放在墓碑前。墓碑上，宋年的照片依旧笑得灿烂青春。

念年好奇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触摸。

白止观蹲下身，握住儿子的小手，轻轻贴在冰凉的墓碑照片上。他看着照片里永远十八岁的恋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年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并没有减轻分毫，只是变得沉默，沉淀到了骨髓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年年…”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年来积攒的所有疲惫和思念 “真可惜，还没让你学会爱自己。”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我尽力了……但我总是怕，怕我做得不够好，怕辜负了你……”

念年似乎感觉到了父亲低落的情绪，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含糊的音节：“pa…pa…”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像是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白止观心中厚重的阴霾。他低下头，看着儿子酷似宋年的眼睛，里面是全然的依赖和信任。一股酸楚直冲鼻腔，他猛地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将脸埋在他柔软的小肩膀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压抑，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儿子的衣襟。这是宋年离开后，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如此失控地哭泣。为逝去的爱人，为残缺的家庭，也为这个需要他坚强活下去的、他们共同的孩子。

念年被抱得太紧，有些不舒服，小声哼唧起来。

白止观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安抚。他再次看向墓碑上的照片，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死寂，而是掺杂了沉重的责任和……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决心。

“我会把他养大，”他对着照片，一字一句，像是承诺，也像是宣誓，“我会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连同你的份一起。”

他抱起念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笑容，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墓园。阳光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走向那个没有宋年、却必须继续走下去的未来。

回到公寓，白止观将睡着的念年轻轻放回婴儿床。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宋年的手机、他们高中时的合照、那两张A大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本宋年偶尔会写点东西的旧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摩挲着封面，却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可能写着宋年最后的痛苦和挣扎，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

他将笔记本放回原处，锁好抽屉。然后，他打开电脑，点开了A大教务系统的页面。休学申请的界面还停留在那里。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窗外，夕阳西下，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念年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发出细微的鼾声。

白止观移动鼠标，光标在“申请复学”的按钮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却移向了旁边的“放弃入学资格”。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按下了左键。

确认对话框弹出。他没有任何犹豫，点击了“是”。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放弃A大，意味着放弃了一条原本规划好的人生轨迹。但此刻，他心里却异常平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什么比守护好年年留下的唯一血脉更重要呢？

他知道，往后的路还很长，很艰难。悲伤不会消失，只会沉淀。但看着婴儿床上熟睡的儿子，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念年，也为了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秋天的少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白止观站起身，走到婴儿床边，俯身，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当年，他亲吻那个沉睡的Omega。

“晚安，念年。”他低声说。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其中有一盏，曾经为他而亮，如今已永远熄灭。但在这无边的黑夜和漫长的余生里，他将成为另一盏灯，为他们的孩子，撑起一片微弱却坚定的光。

孤独，但必须坚强。这就是他白止观，余生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