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北城下了十年未见的大雪。
雪片像撕碎的云絮,一层层盖住老城区的裂缝。
市实验小学的操场被踩得坑坑洼洼,黑水混着冰碴,像打翻的墨汁。
丁程鑫蹲在西北角,把雪团滚成拳头大,认真得仿佛那是宇宙唯一的行星。
他穿了一件红色羊毛围巾——妈妈织的,针脚松紧不一,却裹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杏眼。
睫毛沾了雪,像两把沾了糖霜的小刷子。
就是这双眼睛,给他惹来往后数年的噩梦。
“哟,小姑娘,一个人玩啊?”
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带着变声期的嘶哑。
丁程鑫没抬头,只把围巾往上拉,盖住鼻尖。
他认识那几个人:六年级的周正南,校队前锋,胳膊比他腿粗。
周正南身后跟着两个小跟班,一人手里攥着半截冰溜子,像拎一条透明匕首。
“说话啊,小哑巴。”
冰溜子挑起他下巴,冷气顺着皮肤往里钻。
丁程鑫往后缩,后颈撞在篮球架铁柱上,生疼。
“我不是……”
声音卡在喉咙,变成一声呜咽。
周正南笑出一口钢牙套,扯住他围巾末端,猛地一拽。
毛线刮过耳廓,像火烧。
围巾被高高抛起,落在污水里,瞬间吸饱颜色。
“长得比女生还娘,戴什么红围巾,恶心。”
雪团砸下来,混着石子,额头钝痛,温热的血滑到唇角,咸腥。
他抬手去挡,袖口被扯裂,露出细白的手腕。
有人吹口哨:“手腕比班花都细!”
哄笑炸开,像鞭炮在耳膜里滚动。
丁程鑫蜷成虾米,护住头,雪水顺着领口灌进脊背,一路结冰。
不知谁踢了一脚,他扑倒,脸颊贴在混着煤渣的冰面,摩擦火辣。
世界颠倒,天空灰得晃眼,雪还在继续,像无声的掌声。
“明天带十块钱来,不然就把你穿裙子的照片贴公告栏。”
脚步声渐远,操场恢复死寂。
丁程鑫爬起来,去找那条围巾。
红色被污水染成暗褐,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他抱在怀里,小声说:“对不起,妈妈。”
那天回家,他洗了半小时澡,皮肤搓得通红,仍觉得脏。
夜里,他偷偷把围巾塞进垃圾桶,可第二天清晨,又翻出来,抱在胸口哭。
妈妈问额头怎么破了,他说滑冰摔的。
妈妈不信,却也只能搂着他,一遍遍梳他湿透的发。
“程鑫,咱们惹不起,躲得起,好不好?”
他点头,睫毛扫过妈妈睡衣,留下一小片湿。
可躲是躲不掉的。
第二天课间,周正南堵在楼梯口,手里晃着一张照片——
昨天他被按在厕所穿女裙,镜头正对脸,眼尾通红,像被欺负的小兽。
“十块钱带来没?”
他摇头,被揪着后领拖进工具间。
灰尘飞扬,阳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出漂浮的颗粒,像一场微型雪。
拳头落在肚子,他弓成虾米,呕吐物溅在对方鞋面。
“脏死了!”
周正南恼羞成怒,抄起扫帚,杆部砸向背脊。
钝响,世界轰鸣。
他失去声音,也失去挣扎的力气。
最后是上课铃救了他,施暴者骂骂咧咧离开。
丁程鑫躺在拖把和废作业本之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像遥远战鼓。
那鼓点里,第一次冒出轻生的念头:
“如果跳下去,会不会就不再疼了?”
当晚,他发了高烧,39.4℃。
妈妈彻夜不眠,用酒精擦他掌心。
他迷迷糊糊说梦话:“我不是小姑娘……”
妈妈听得心惊,第二天去学校找老师。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姑娘,听完经过,红了眼眶,却只给出一句:
“孩子们小打小闹,别太紧张,我会批评他们。”
批评的结果是:丁程鑫的书包被扔进男厕便池,作业本撕成雪片。
他蹲在便池边,伸手去捞,污水漫过手腕,冰凉刺骨。
那一刻,他明白,世界不会为他做主,只能靠自己逃。
逃的办法,是让自己隐形。
他把刘海留到遮眼,走路贴墙根,课间躲图书馆最里层。
红色围巾再没戴过,被压在衣柜最底下,像一段不敢触碰的过去。
可周正南并不打算放过他。
漂亮、沉默、成绩好,每一条都是原罪。
期中考试后,丁程鑫考了年级第一。
成绩榜前,周正南当着众人捏住他脸:“娘炮考第一,丢不丢人?”
有人哄笑,有人别过脸。
丁程鑫盯着地面,脚尖并在一起,像被钉在耻辱柱。
“说话啊!哑巴了?”
虎口收紧,下颌骨咯吱作响。
他依旧沉默,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裂开,缝隙里渗出黑水。
那天晚上,他写下一封遗书,只有三行:
“妈妈,对不起。
我不是胆小鬼,只是太累了。
下辈子,我想做一块石头。”
他把遗书折成小船,放进澡盆,看着字迹晕开,像一场无声告别。
安眠药是爸爸治失眠的,白色小瓶,摇起来沙沙响。
他倒出一把,数了数,又放回去两粒——
想到妈妈明天还要上班,如果半夜吐脏了床,她会难过的。
就着温水,他吞下剩余药片,苦得皱眉,却尝到一丝甜:
终于要结束了。
再睁眼,是医院天花板,吊灯刺眼。
洗胃管插到喉咙,他干呕,眼泪鼻涕齐下。
妈妈跪在床边,哭到失声:“程鑫,你疼不疼?”
他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爸爸站在远处,背脊佝偻,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那夜,北城又下雪,雪片拍打窗棂,像无数细小的质问。
他听见妈妈说:“转学吧,离得远远的。”
爸爸叹气:“房子刚付首付,哪来钱?”
哭声、叹气声、仪器报警声,混成一条河,把他卷进更深的黑。
住院第三天,精神科会诊。
医生穿白大褂,胸前别着“主治医师:林叙”。
他问:“为什么不想活?”
丁程鑫盯着被角,声音轻得像雪落:“他们说我像女生……女生是错的。”
林医生没急着纠正,只在病历上写:
“性别羞辱、长期校园霸凌、抑郁发作、自杀未遂。”
写完,他递过来一颗橘子糖:“甜味是安慰,不是解决办法,但可以先含一会儿。”
糖在舌尖化开,酸中带甜,像某个遥远的午后,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喂橘子。
那一刻,他眼眶发热,却流不出泪——
泪腺仿佛也在霸凌中萎缩。
一周后,他被转入市精神卫生中心儿童病房。
救护车驶过跨江大桥,雪后的城市灰白一片,像被橡皮擦过。
车窗倒映出他的脸:尖下巴、大眼睛、皮肤苍白,的确漂亮得近乎柔弱。
他抬手,用指甲划玻璃,划出刺耳声响。
“别再看了。”他对自己说。
可玻璃里的少年也张了嘴,无声回敬:“你本来就有罪。”
入住第一天,护士发了一套蓝白条纹服,偏大,袖口盖到指尖。
他把手缩进去,像蜗牛缩进壳。
病房是四人间,其他三个孩子都有家属陪护,只有他,孤零零。
爸爸要上班,妈妈请假难,只能傍晚来。
午后,他抱膝坐在床边,看雪继续下。
对面住院部,一扇窗被推开,有人朝外伸手,接住雪片。
那手修长,腕骨突兀,虎口贴着医用胶布。
顺着手,他看见一张少年的脸——
头发乱糟糟,眼睛却极亮,像把整条银河塞进去。
少年似乎发现他在看,扬起嘴角,吹了声口哨。
口哨旋律是《小星星》,音符跳进雪里,竟不突兀。
丁程鑫慌忙低头,却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
像有人在外太空回应,轻轻叩门。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那扇窗是 314 床,
也不知道,吹口哨的少年叫马嘉祺,
更不知道,他们会在彼此的生命里,
写下长达十年的雪与火。
他只知道,雪落无声,
而口哨声,是这个世界给他的第一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