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大小姐的闺房。
床帐低垂,烛火将熄。楚嫣然躺在榻上,呼吸断断续续。她十五岁,身形瘦弱,脸色发青,唇角不断渗出带血的痰液。她是礼部侍郎之女,书香门第嫡女,前世为右相裴昱之妻,痴等十三年,最终在三十岁生辰那日被毒酒赐死。如今她重生回及笄礼前夜,身体仍残留着多年抄经祈福落下的肺疾,正咳得撕心裂肺。
又一口血吐出来,溅在枕上。她闭眼喘息,眼前却浮现出那一幕——裴昱站在床前,官服笔挺,眼神冷淡。他抬手,示意身后人上前。那人端着一只白瓷杯,杯口冒着淡淡热气。
“喝了吧。”他说,声音像冬日井水。
她想挣扎,可四肢无力。她看着那杯酒被灌进嘴里,苦涩顺着喉咙烧下去。她听见自己发出呜咽声,像被踩住脖子的猫。她想喊娘,想呼救,可没人进来。门外守着的,全是他的亲信。
画面一转,她看见自己的陪嫁庄子地契被递到一个孩子手中。那孩子五六岁,眉眼像极了许莞尔。裴昱摸着孩子的头说:“这是你母亲辛苦挣来的,该归你。”
她想尖叫,想冲出去撕碎那张契约。可她只能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再一晃,她倒在书案前,手指抠进木缝,血混着墨,在纸上写下“宁为寒门妻,不做权臣妾”。字还没写完,纸就被一脚踩烂。踩纸的人穿着皂靴,靴底沾着泥,还有一片桃花瓣。
那是她院子里开得最盛的那棵桃树。
楚嫣然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自己回来了。这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一切还未彻底毁掉的时候。
她抬起手,指尖发抖。她用力掐住掌心,疼痛让她清醒。她不能昏过去。她必须记住这些事,记住他是怎样的人,记住她是怎么死的。
她慢慢挪动身子,伸手探向枕下。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是玉佩的碎片。那块裴昱当年亲手交给她的双鱼玉佩,曾在她出嫁时被奉为定情信物。她曾把它贴身收藏,夜里拿出来看,以为那是爱的证明。
现在它碎了。
她握紧碎片,边缘割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床幔上。她咬牙,用尽力气将手臂抬高,以血为墨,在右侧床幔上一笔一划写下:
宁为寒门妻
血流得太快,手腕一软,笔画歪斜。她停下,喘了几口气,继续写:
不做权臣妾
十二个字写完,她几乎脱力。额头冷汗直流,眼前发黑。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再次昏过去。一旦睡着,可能就再也醒不来。
她猛地张嘴,一口咬在舌尖上。
剧痛炸开,头脑瞬间清明。她瞪大眼睛,盯着那十二个血字,一字一句地说:“这一世,我要活着,要站着,要亲手撕了这吃人的权势。”
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骨子里。
她松开手,玉碎片落在褥子上,染了血。她没去捡,只是把右手攥成拳,任血从指缝渗出。疼也好,至少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开始在心里列事。三件事。
第一,练剑。她不能再手无缚鸡之力。她要能自保,能反击。
第二,查账。她记得父亲说过,楚家在江南有三处绸缎庄、两间药铺。那些产业,不该只是陪嫁的数字。她要亲自盘算,一文钱都不能少。
第三,远离裴昱。这辈子,她绝不再见他一面。只要他在场,她就要退避三舍。她不能再被那副温雅外表骗了。他不是良人,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她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在诗会上念她写的词,说“此句清丽脱俗,唯有佳人配此才”。那时她红着脸低头,以为那是心动。
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过去的感情不能再影响她。她若还有一丝软弱,就会重蹈覆辙。
外面传来轻微响动,像是有人在廊下走动。她没睁眼,也没动。她知道那是巡夜的婆子,不会进来。这个时辰,没人会来打扰她休息。
她继续调息,尽量让呼吸平稳。她不能让人看出异常。明日母亲会来,带来裴昱送的东珠钗笼。前世,她接过那钗笼时,还笑着说“太贵重了”。母亲欣慰,父亲点头,全家都觉得她攀上了好姻缘。
可那根本不是礼物,是枷锁。
这一次,她不会再接。
她要把那东西原样退回。不是为了闹脾气,是为了划清界限。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闺秀。她要让他们知道,楚嫣然已经变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床顶。血字在昏暗中泛着暗红光泽。她盯着它,像在看一份誓约。
她想起昨夜摔玉的事。她梦见自己站在裴昱书房外,听见他说:“楚氏柔顺,可用。”她冲进去,把玉佩砸在地上,转身就走。醒来后,发现手里真握着碎玉。
原来那不是梦。那是她灵魂深处的反抗。
她慢慢抬起左手,抚过发间那支白玉簪。这是母亲给的及笄礼,朴素无华。她一直戴着,从未换过。以后也不会换。
她不需要金玉满堂的首饰,也不需要别人施舍的宠爱。她只要这支簪子,和一颗不死的心。
外面天色渐亮,窗纸由黑转灰。她依旧躺着,姿势未变。但她的眼神已不同。从前是温顺里带着怯意,现在是沉静中藏着锋芒。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母亲会进来,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会不会咳嗽。然后提起裴昱派人送来的东珠钗笼,说“这是诚意”。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她说:“娘,我不想嫁他。”
她说:“我宁愿嫁给一个卖菜的,也不做权臣的妻子。”
她说:“我不是棋子,我是楚家的女儿。”
她要把话说得清楚,说得坚决。不让任何人有劝说的余地。
她不怕父母生气,不怕被责骂不懂事。她更怕三十年后,自己再一次躺在病床上,看着最爱的人亲手递来毒酒。
她不能再活在等待里。她要掌握自己的命。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将碎玉重新握紧。血已经凝了,但伤口还在疼。她喜欢这种疼。
它提醒她,她还活着。
窗外鸟鸣响起,晨风掀动帘角。她闭上眼,看似入睡,实则心如烈火。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
门被推开。
“嫣然?”是母亲的声音,“你醒了么?”
她没有立刻回应。
她等了三息,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门口方向。
“娘。”她开口,声音还有些哑,但足够清晰,“我有话想跟您说。”
谢夫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锦盒。
“先别说话,”她说,“你身子虚,我给你熬了参汤。还有,裴公子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是及笄贺礼……”
楚嫣然盯着那只盒子,手指在被下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