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锦盒。
楚嫣然盯着那只盒子,手指在被下慢慢收紧。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母亲一步步走近床前。窗外天光渐亮,照在那锦盒上,映出一道金线。
“先别说话。”谢夫人把盒子放在妆台上,又从袖中取出一碗参汤,“你身子虚,喝了这个再开口。”
楚嫣然摇头。她的喉咙还泛着腥气,一说话就压不住咳意。但她不能退,也不能等。昨晚写下的字还在床幔上,血已经干了,颜色发黑。她必须让母亲看见。
她抬起手,指向右侧床帐:“娘,您看那里。”
谢夫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骤变。十二个字清清楚楚——宁为寒门妻,不做权臣妾。
“这是……你写的?”她声音发抖。
“昨夜吐的血。”楚嫣然坐起身,被子滑落肩头,露出单薄的里衣,“不是病话,是我说给自己的命。”
谢夫人猛地回头:“你疯了?裴公子是什么身份?永昌七年状元,如今在翰林院掌院,多少人家想攀都攀不上!你倒好,拿血写字,咒自己姻缘?”
楚嫣然不答。她掀开被褥,赤脚踩在地上。地板凉,但她没缩脚。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锦盒。
东珠钗笼静静躺在红绒布上,珠光莹润,每一颗都圆整无瑕。
“好看吗?”她问。
“当然好看。”谢夫人语气缓了些,“这是南海进贡的东珠,皇帝赏过都没几串。裴公子能拿出这个做及笄礼,足见诚意。”
楚嫣然冷笑一声,合上盖子。
“他送这东西前一夜,许莞尔跪在右相府门外,求他收留她儿子。”她说,“她在雪地里跪了一整晚,第二天一只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谢夫人愣住:“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连许家小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我知道。”楚嫣然盯着她,“因为这一世,我不想再装傻。”
话音未落,她反手一扫。锦盒翻倒,钗笼滚落在地,珠子四散蹦跳,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谢夫人伸手去拦,却扑了个空。她怔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你……你竟敢毁婚礼重器?楚家规矩教到你身上,就这么回报父母?”
楚嫣然弯腰,捡起一颗珠子,放在掌心摩挲片刻,然后轻轻吹了口气。
“娘,您记得父亲书房里的账本吗?”她问,“去年江南绸庄报损三成,药铺进项少了一半。可您知道吗?那些钱,有一部分进了许家庶子的私库。”
谢夫人瞪大眼:“你在胡说什么?”
“我不是胡说。”楚嫣然将珠子攥紧,“裴昱要娶我,不是因为我才学品貌,是因为楚家有田产、有人脉、有江南士族的名望。他需要一个体面的台阶往上爬。而我,不过是块垫脚石。”
“住口!”谢夫人怒喝,抬手就要打她。
佛珠甩出,抽在楚嫣然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痕。她没躲,也没退,只低头看着一颗檀木珠滚到脚边。
她蹲下身,用指尖捏起那颗珠子,凑近唇边轻轻一吹,随即狠狠踩下。
“咔”的一声,珠子碎了。
谢夫人浑身一震。
“您拜了一辈子佛。”楚嫣然抬头,目光直直刺向母亲,“可曾见佛救过一个被毒死的妻子?您信了一辈子礼教,可曾见礼教护住一个流产的儿媳?”
谢夫人踉跄后退,背抵妆台,腕上佛珠突然断裂,数十颗珠子哗啦滚落,满地乱跳。
楚嫣然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她每踏一步,脚下就有珠子碎裂。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您总说女子要温顺,要守礼,要以夫为天。”她停在母亲面前,“可结果呢?我听话,我忍让,我抄经祈福到咳血,最后换来一杯毒酒。”
谢夫人嘴唇颤抖:“你……你说什么毒酒?你还小,不懂朝堂险恶……”
“我不小了。”楚嫣然打断她,“我十五岁,但我知道什么叫背叛。我也知道,从今天起,不能再靠别人施恩。”
她弯腰,在一堆碎片中摸到半块玉佩——昨夜摔碎的双鱼佩一角。她握进掌心,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指缝渗出。
“我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夺。”她说,“婚事不行,产业不行,命更不行。”
谢夫人终于撑不住,跌坐在绣墩上。她看着满地狼藉,佛珠碎了,锦盒倒了,钗笼散落,女儿站在中间,白玉簪未偏,衣襟沾尘,眼神却像刀锋。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声音哑了。
“我想活着。”楚嫣然说,“站着活,不是跪着等谁赐我一口饭吃。”
“可你若拒婚,楚家怎么办?你父亲怎么面对同僚?裴公子若记恨,咱们全家都要受牵连!”
“那就让他记恨。”楚嫣然转身走向床边,从枕下抽出一张纸,“这是我昨夜列的清单。第一,练剑。第二,查账。第三,离裴昱远一点。”
谢夫人盯着那张纸:“你要练剑?一个姑娘家,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体统?”楚嫣然冷笑,“许莞尔能借孤儿寡母博同情,裴昱能借寒门出身得圣心,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路?”
“你……你根本不知道外面多难!”谢夫人急了,“没有靠山,商户见了你也敢欺你是个女人!你哥哥在翰林院笔耕十年,尚且处处受限,你一个闺秀,能做什么?”
“我能做的,比您想的多。”楚嫣然把纸折好,塞进袖中,“母亲不必替我怕。这一世,我不求谁喜欢我,只求谁都不敢轻视我。”
谢夫人说不出话来。她看着女儿拾起地上的碎玉,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发白,血滴落在砖上,像梅花。
“你真的……不再回头了?”她低声问。
“回不了。”楚嫣然摇头,“就像这玉,碎了就是碎了。哪怕粘回去,裂痕还在。”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晨风吹动帘角,带起一丝微响。
谢夫人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没了怒意,只剩疲惫。
“你知道拒婚之后会发生什么吗?”她问。
“会有人说我疯了,说楚家教女无方,说我配不上裴昱。”楚嫣然平静回答,“还会有人上门试探,看我是不是真敢撕破脸。”
“那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点头,“只要我不走出这道门,他们就不能把我怎样。只要我还在这屋里,我就还是楚家的女儿,不是任人议论的弃妇。”
谢夫人沉默良久,忽然伸手,从鬓边取下那支银步摇。
“这是你外祖母传给我的。”她说,“她说,女子一生,最难的是守住本心。你现在做的事,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我不能再拦你。”
她将步摇递过去。
楚嫣然没接。
“谢谢娘。”她说,“但我现在不需要护身符。我需要的是,您别再逼我嫁给他。”
谢夫人手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她把步摇放回妆匣,低声道:“随你吧。”
楚嫣然松了口气。她知道,这场仗还没完,但至少,第一步迈出去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碎玉,又看向床幔上的血字。阳光照进来,那些字不再暗红,而是泛着旧迹般的棕。
她转身走向铜盆,用水洗净手上的血污。水有些凉,但她洗得很慢,仿佛要把过去的软弱都冲走。
谢夫人坐在那里,没再说话。她看着女儿梳头、整衣、系带,动作利落,不像病弱闺秀,倒像个即将出门谈生意的掌柜。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她终于问。
“先去西市。”楚嫣然拿起包袱,“江南来的绸缎该到了,我要亲自验货。”
谢夫人皱眉:“西市鱼龙混杂,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我不一个人去。”她说,“我会叫上阿菱和两个婆子。而且,”她顿了顿,“我不会再走朱雀街。”
谢夫人一愣:“为什么不走朱雀街?那是最近的路。”
楚嫣然没回答。她只是把包袱背好,走到门口,手搭上门环。
她知道裴昱每天辰时都会从朱雀街过,去翰林院点卯。前世她曾在那条街上等他三次,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这一世,她不想再碰见他。
哪怕一眼都不行。
她拉开门,晨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迈出一步,鞋底碾过最后一颗残珠,发出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