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青石板上,楚嫣然抬脚跨过门槛,鞋底碾碎了一颗残珠。她没回头,身后是母亲沉默的身影和满地狼藉的佛珠碎片。
阿菱提着包袱紧跟在后,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护着她往西市去。路上行人渐多,叫卖声此起彼伏。楚嫣然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她记得昨夜写下的三件事:练剑、查账、离裴昱远一点。前两件她能自己做主,第三件,只能靠避开。
朱雀街不能再走。那条路通向翰林院,裴昱每日辰时必经。前世她曾在那儿站了三个清晨,只为看他一眼。如今想来,只觉荒唐。
西市人杂,鱼贩吆喝,布摊招揽,孩童穿行其间。楚嫣然目光扫过各家铺面,记下招牌字号与货物陈列。这是她第一次亲自验货,不能出错。
江南来的绸缎该到了。这批货若成,她就能用赚来的银子开第一家自己的铺子。不是楚家的产业,也不是谁赏的恩典,是她亲手挣的。
“姑娘,前面就是码头接货的棚子。”阿菱低声说。
楚嫣然点头,正要往前,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蹄声由远而近。
街上有人惊呼:“马惊了!快让开!”
一头赤红大马从斜巷冲出,四蹄翻飞,鼻孔喷着白气,背上无人,缰绳甩动如鞭。人群四散奔逃,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踏。
楚嫣然心一紧,脚下刚动,就被婆子死死拉住:“姑娘莫去!那是军中战马,碰不得!”
她咬唇未语。眼睁睁看着那匹马直冲过去,却无能为力。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一瞬,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叮”一声脆响,一支黑羽短箭被挑飞数尺,钉入路边木柱,尾端还在颤动。
众人抬头,只见一人策马从高坡疾驰而下,身披猩红披风,腰悬长枪。他单手勒缰,跃下马背,几步上前将妇人扶起,又反手抽出银枪,枪尖抵住惊马鼻梁,低喝一声:“停!”
那马竟真的停下,喘着粗气,前蹄微屈。
街道安静下来。
男人转身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如刀。他约莫十九年纪,身形高大,麦色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左臂衣袖卷起一角,露出虎形刺青。
楚嫣然盯着他腰间那个荷包——双面绣工,一面松纹,一面残云。
她的呼吸顿住了。
那是她的东西。
三年前北境战乱,她曾随兄长押运粮草至边关,在一处驿站歇脚时遗失。那荷包是她亲手所绣,用的是回文锁边法,针脚走向独一无二。后来听说被敌军缴获,早该毁了。
可现在它就挂在眼前这人身上,颜色虽褪,绣线却是新的,像是被人小心重绣了一遍。
他为何会有?是谁重绣的?他知不知道这本是谁的东西?
楚嫣然手指微微发抖,却不敢抬眼看太久。她迅速垂眸,以袖掩面,低声对阿菱道:“你去看看绸缎有没有事,我去茶棚等你。”
她说完便退到街角茶棚下,借竹帘缝隙往外看。
顾辞没有离开。他牵着惊马在街巷巡视,一边查看地面痕迹,一边问附近商户是否看见刺客踪影。
“箭是从屋顶射的。”有小贩指着对面屋檐,“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顾辞点头,抬手示意亲兵搜查。他自己则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荷包边缘,动作轻柔,像在确认什么还在不在。
楚嫣然看着他的侧脸,心跳有些乱。
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前世她从未见过他真容,只知道他是镇国公次子,武状元出身,常年戍守北境。直到她死后,才听闻他在战场上斩敌首百余,被称为“玉面修罗”。
可现在他回来了,还带着属于她的旧物。
难道……他也记得什么?
不可能。她重生之事连自己都不敢信,怎会有人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澜。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妥生意。她不能因为一场意外就乱了阵脚。
阿菱很快回来,脸色发白:“姑娘,绸商说货湿了三匹,要加价补偿。”
楚嫣然起身走出茶棚,直奔码头棚子。
那商人见她来了,堆笑迎上:“小姐有所不知,昨夜暴雨,船迟了半日,舱底进水,损了不少料子。咱们也是吃亏,您看是不是……”
“不必说了。”楚嫣然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页纸,“这是我派人查验的记录。湿损三匹,其中两匹尚可改制,一匹已不可用。你们报损五匹,虚报两匹,按律当罚。”
商人愣住:“您……您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不仅知道这些。”她将纸递过去,“连你们船上掌舵的老李姓什么,我都清楚。要不要我现在叫他名字?”
商人额头冒汗,低头不语。
楚嫣然语气不变:“按原议成交。否则,我不但今日不收,明日还会让官府查你私运夹舱。”
对方终于服软,点头答应。
契约定下,银钱交割。楚嫣然接过文书,转身欲走,却听见脚步声靠近。
她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顾辞牵马而来,停在几步之外。他看了她一会儿,似在判断她的身份。
楚嫣然没有回避视线。她静静看着他,然后微微颔首。
他也点头回应,动作简洁。
两人谁都没说话。
片刻后,他转身继续巡查,猩红披风在风中扬起一角。
楚嫣然收回目光,缓步走入后巷。手中紧握着那半块碎玉,掌心已被磨得发烫。
她刚才注意到,他每次摸荷包时,指尖都会轻轻划过松纹那一面——那是她绣的时候特意加的一道暗记,只有本人才认得。
他不是随便挂着。
他是知道的。
可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重绣?为什么要一直带在身边?
这些问题在她心里翻腾,但她不能现在去问。
她还有太多事要做。家族、产业、命运,哪一件都不能松手。
巷口传来叫卖声,几个孩子追着一只皮球跑过。阳光照在砖缝间的野草上,泛着微光。
楚嫣然停下脚步,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账册,翻开最新一页。
上面写着:“西市绸缎交易完成,利润预估十七两八钱。下一步:城南米行探价。”
她合上账册,继续往前走。
前方岔路口通向城南,也通向更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顾辞会不会再出现,也不知道那枚荷包背后藏着什么真相。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路不会再绕着别人走。
风吹起她的衣角,白玉簪稳稳插在发间,未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