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走出后巷时,天光已经斜照在青砖路上。她脚步未停,账册收进包袱,指尖仍能感觉到碎玉的棱角。阿菱提着空匣子跟在后面,喘着气说:“姑娘,米行那边还去吗?”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顾辞站在巷口,牵着那匹刚被安抚下来的赤红战马。他没穿铠甲,官服外披着猩红披风,银枪背在身后,腰间荷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眉骨下的阴影。
楚嫣然停下脚步。
她没说话,也没退。只是看着他。
顾辞看了她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路边石桌上。“这是刚才那匹马缰绳的残片。”他说,“上面有粘液,像是涂了药。”
楚嫣然走近几步,打开纸包。果然,布条边缘泛着一层暗绿,气味微腥。
“你查账的时候,或许用得上。”他说完,绕到石桌另一边坐下,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小袋松子,开始剥。
壳裂开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下都清晰。他动作熟练,指节有力,剥出的仁完整不碎。
楚嫣然盯着他的手。左手虎口处有一道伤疤,颜色发白,边缘不齐,像是箭矢穿过留下的。
她心头一跳。
三年前北境雪夜,粮车遇袭。有个副将为护车队,左臂中箭坠马。临死前,他抓着她的衣角说:“若能再见姑娘一面……”她当时躲在车厢里,不敢应声。后来听说那人没能撑到天亮。
而眼前这道伤,位置、形状,全都对得上。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拿起一颗他剥好的松子仁,放在掌心看了看。
“将军知道吗?”她开口,“松子要烤过才香。”
顾辞抬眼。
“生的吃着涩。”她继续说,“火候太轻,不出油;火候太重,又焦苦。”
顾辞听完,没答话。他掏出火折子,蹲下身,点燃脚边枯叶堆。火苗窜起,照亮两人之间的空地。
“未经火的木头,只能当柴烧。”他声音低,“但烧得太急,也会断。”
楚嫣然看着跳跃的火焰,忽然问:“这伤多久了?”
“三年。”他说,“北境那一战,流矢穿掌而过。当时以为活不了,可还是挺下来了。”
她手指微微蜷缩。那晚风雪太大,她记不清副将的脸。只记得他戴的皮手套破了个洞,左手小指露在外面。
现在想来,也许根本不是偶然相遇。
也许他是认出了她——那个曾在驿站给将士们送热汤的楚家小姐。
可他为什么不说?
她压下喉咙里的酸胀,换了个语气:“将军为何随身带着这个?”她指向他腰间的荷包。
顾辞低头看了一眼,手指无意识抚过绣面。
“捡到的。”他说,“觉得做工特别,就留着了。”
楚嫣然盯着那道松纹。那是她绣的暗记,用回文锁边法缝的,针脚走向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原版是单面绣,现在的却是双面。
有人重绣过。
是谁?
她没再追问。有些事不能点破。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风吹过来,火堆发出噼啪声。
顾辞把最后一颗松子仁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然后坐回原位。“你今天很冷静。”他说,“面对商人虚报损失,没有慌乱。看到惊马也不逃。”
“我该慌吗?”她反问。
“大多数人会。”
“我不是大多数人。”她说,“我不想靠别人给的路走。”
顾辞看着她,眼神沉静。“你知道吗?刚才那支短箭是从屋顶射向马眼的。”
楚嫣然点头。“刺客想让马失控,踩死妇人。”
“但那妇人只是个卖菜的。”他说,“孩子也普通。没人值得这样设计。”
她明白他的意思。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仇杀。
是试探。
有人想看她会不会出手救人。或者,想借混乱接近她。
她想起袖中毒粉盒的触感,轻轻捏了一下。
“所以你跟着我到这里。”她说。
“不是特意。”他说,“我在查军马失窃案。这匹马今早从马厩失踪,被人下了药,放出来冲街。”
“谁有本事动军马?”
“权限不少。”他说,“但敢在西市动手的,胆子不小。”
楚嫣然沉默片刻。“你觉得这事和我有关?”
“不一定是我查的方向。”他说,“但你出现在现场,就不能不算进去。”
她笑了下。“所以你是来警告我别惹麻烦?”
“是提醒。”他说,“有些人,不想你活着。”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不再多说,只是静静看着她。
楚嫣然忽然觉得累了。
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里的。
重生以来,她一直在防。防裴昱,防许莞尔,防家族安排的命运。她练剑、查账、立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可现在,这个人坐在她对面,拿着她的旧物,说着似懂非懂的话,却让她第一次感到——也许不必什么都防。
但她不能信。
哪怕一丝动摇,都会致命。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谢谢将军告知消息。”她说,“我会注意安全。”
顾辞没动。“你不吃完这些松子?”
“吃多了上火。”她说,“而且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准备。”
“这不是准备。”他说,“是我刚好剥的。”
她顿了顿。
“那你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出现?”她问。
顾辞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看见你走进这条巷子。”他说,“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城南,这条路最安静。”
“所以你是特意等我?”
“不是。”他说,“我是来找线索的人。碰巧看见你。”
楚嫣然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可他的眼神坦荡,没有闪躲。
良久,她重新坐下。
“如果真有人想害我。”她说,“他们会从哪里下手?”
“你的弱点。”他说,“比如生意,比如家人。”
“我没有弱点。”她说。
“有。”他说,“你太想证明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正因为你拼命抓着,反而容易被人撬开。”
楚嫣然呼吸一滞。
这句话像刀子,直接划开了她一直藏住的地方。
她确实怕失控。怕再变成前世那个只能等死的女人。所以她每天寅时练剑,辰时查账,随身带毒粉。她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可顾辞一句话就说中了——她越用力握紧,就越容易被击碎。
她低头看着火堆。
余烬还在发光,但热度已经降了。
“你说得对。”她终于开口,“我确实怕。”
顾辞没接话,只是伸手拨了拨火堆,让最后一点火星重新燃起。
“那天在街上。”他忽然说,“你看到我的荷包,手指抖了一下。”
楚嫣然猛地抬头。
“你认得它。”他说,“不只是因为绣工特别。”
她没否认。
“你能告诉我,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吗?”她问。
“不能。”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它一直在我身边。三年来,从未离身。”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他说,“有个姑娘给每个出征的士兵都送了一个热汤碗。她说,暖了手,才能握紧刀。”
楚嫣然怔住。
那是她随兄长押运粮草时做的事。很小的事,没人记得。
可他记得。
“后来听说她病倒了。”他说,“在抄经祈福时染了肺疾。我想去看看她,但接到命令立刻回防。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死了。”
楚嫣然喉咙发紧。
“你说这些做什么?”她声音有点哑。
“因为我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他说,“上次我没来得及说谢谢。这次,我想守住该守的人。”
风忽然大了些,吹散了最后一点火星。
四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街灯透出微光。
楚嫣然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左耳垂有一道极细的疤,像是被什么划过。
她想问,却又忍住。
有些真相,现在还不能碰。
她缓缓站起身,整理衣袖。“将军今日所言,我会记住。”她说,“但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知道。”他说,“你该这样。”
她转身要走。
“楚小姐。”他在背后叫她。
她回头。
“下次走巷子,别太专注前方。”他说,“危险常从侧面来。”
她点头,迈步离开。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
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松子仁……谢谢你剥的。”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
身后,顾辞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他低头,从荷包里取出一根褪色的红线,缠在手指上。那是当年从她遗落的绣线团里捡到的,一直留着。
夜风拂过老槐树,枯叶簌簌落下。
他抬起左手,看着虎口的伤疤,在黑暗中轻轻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