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走出巷口时，风正从城南吹来。她脚步未停，袖中毒粉盒随着步伐轻轻磕碰手腕，提醒她不能松懈。方才那番话还在耳边回响——“危险常从侧面来”。她下意识扫了眼街角，却见一匹赤红战马缓步靠近。
顾辞骑在马上，披风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与她并行。“我送你一段。”他说。
她没问为什么。也没拒绝。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混在夜市余音里。阿菱提着空匣子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太近。
走到城门下，行人渐稀。守城兵卒认出顾辞，低头行礼。他抬手示意通行，又看向楚嫣然：“上去看看？”
“什么？”
“观星台。”他说，“今夜有血月。”
她顿了一下。血月……前世北境告急那晚，天象也是如此。她记得裴昱站在窗前冷笑：“女子识字足矣，何须懂天象？”而许莞尔画的星图却被挂在书房正中，题着“慧心通玄”四字。
她点头。跟着他拾级而上。
石阶陡长，夜风渐冷。登顶时，她呼吸微促，指尖已有些发麻。观星台不大，中央立着铜制星仪，刻痕深浅不一，显是多年使用所留。远处城灯零星，天上云层半掩，一轮残月悬于西北，颜色暗红如浸过水的旧绸。
顾辞站到她身侧，目光落在星仪上。“你能看出这是哪一宿？”
她伸手抚过铜轨，冰凉触感让她心头一颤。那一瞬，仿佛又听见纸笔翻动的声音，看见自己伏案抄经，咳出的血点染黄卷。裴昱坐在书案另一头，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事，不必你费心。”
她收回手，声音很轻：“紫微垣。”
“几星？”
“十五。”她说，“帝星居中。”
顾辞看着她侧脸。“若帝星偏移呢？”
她转头看他。
“群臣当如何？”他问。
她嘴角微动，像是笑，又不是笑。“若有明臣持衡，自可扶正乾坤。”她说。
顾辞没接话。他盯着那轮血月，眼神沉静。风更大了，吹乱她的发丝，玉簪未动，但鬓边碎发贴在颊上，带着凉意。
她没去拨开。
良久，顾辞忽然解下披风，兜头将她裹住。动作干脆，没有迟疑。
她一怔，本能想退，却被厚重织物束缚了动作。猩红披风带着体温和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盖住了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你指尖冷得像死人。”他说。
她没说话。只觉那温度一点点渗进来，从肩头蔓延至胸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无血色，此刻正攥着披风边缘。
抬头时，她看见月光洒落，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地面交叠成一片模糊的暗影，缠绕如藤。
“血月临空。”顾辞望着天际，“将士们说，主边关将乱。”
她也望向天空。“他们信这个？”
“不信的人死了，信的人活着。”他说，“所以我来看看。”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不是占卜，是警觉。就像他知道军马会失控，也知道刺客不会只试一次。
“你觉得今晚的事还没完？”她问。
“已经开始了。”他说，“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是谁在推。”
她沉默片刻。“会不会是冲你来的？”
“有可能。”他说，“也可能冲的是你。”
她皱眉。“我不过刚查了几笔账。”
“可你动了不该动的人。”他说，“西市米行背后是谁，你知道吗？”
她摇头。
“裴家旧部。”他说，“他们不会让你安稳做生意。”
她手指收紧。袖中毒粉盒再次传来细微震动，像是回应她的心跳。
“那你为何要帮我？”她突然问。
顾辞侧过头看她。“你说过，不想靠别人给的路走。”
“所以？”
“所以我不是帮你。”他说，“我只是陪你走一段。”
她喉咙动了下。这话听着平淡，却比任何承诺都重。
她想起他在巷口剥松子的样子，想起他说“你太想掌控一切”，想起他摩挲荷包的动作。那些细节原本孤立，此刻却被这夜风串在一起，压得她胸口发闷。
“三年前北境。”她忽然开口，“有个副将为护粮车坠马，左臂中箭。你还记得吗？”
顾辞眼神微变。“我记得。”
“他临死前抓着我的衣角，说想再见我一面。”她说，“后来我听说他没撑到天亮。”
顾辞静静看着她。“你说这些，是因为看到我的伤？”
她点头。“位置一样。”
“是他托我带话。”顾辞低声说，“他说，‘告诉楚小姐，汤很暖，刀就没那么冷了。’”
她猛地抬头。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他说，“更怕你说，我不该提一个死人的话。”
她眼眶发热，立刻低下头。披风遮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那一瞬的动摇。
风刮过铜仪，发出低沉嗡鸣。血月从云缝中透出最后一道光，照在星轨上，映出一道斜线，正好穿过帝星位置。
她伸手摸了摸那道刻痕。
“这不是自然磨损。”她说。
“有人改过。”顾辞说，“半年前就发现了。负责观象的官员说是虫蛀，可铜器怎么会生虫？”
她冷笑。“是谁能在这里动手？”
“权限最高的几位。”他说，“但敢动帝星标记的，只有一个目的——乱人心。”
她盯着那道斜线。它像一把刀，劈开了本该稳固的秩序。
就像她现在做的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西市制造混乱。不只是试探她，更是要让所有人相信——有女人插手朝局，天象示警。
“他们是想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的。”她说。
“你已经成了靶子。”顾辞说，“但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一个人查账的商户小姐。你是能看到真相的人。”
她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出坚硬轮廓。他的眼睛很黑，却亮得惊人。
“你不怕惹祸上身？”她问。
“怕。”他说，“但我更怕看着你一个人扛。”
她没再说话。只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却又被某种力量缓缓堵住。
片刻后，顾辞说：“我送你回府。”
她点头。解开披风递还给他。指尖无意擦过他掌心，碰到一处厚茧。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痕迹。
她迅速抽手。
他接过披风，没多言，只转身带路。两人并肩下楼，脚步错落，谁也没有再开口。
到了楚府门前，阿菱迎上来接过包袱。楚嫣然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一眼城楼方向。高台上的铜仪在月下泛着冷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谢谢。”她说。
顾辞站在街角阴影处，牵着马。“早点休息。”
她转身欲进府。
“楚小姐。”他在身后叫她。
她停下，没回头。
“明日若再去西市。”他说，“走东巷，避开茶棚右侧第三家铺子。”
她眉头微动。“为什么？”
“那家掌柜昨天收了银锞子。”他说，“成色不对，是官银。”
她心里一紧。官银流入民间，必有内鬼。而能拿到官银的，绝非普通商人。
她记下了。
“还有。”他说，“别喝外面的茶。”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月光落在他肩上，披风一角随风翻飞。
她点头，抬脚迈进门内。
身后，顾辞翻身上马，缰绳一扯，赤马长嘶一声，奔入夜色。
她站在院中，听见马蹄声远去，才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耳尖。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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