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靠在巷子的墙边,雨水顺着屋檐不断滴落,砸在他的肩上。他右眼火辣辣地疼,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手指还在微微抽搐。掌心里那块玉佩已经被泥水浸透,边缘磕出了细小的裂痕。
他动了动手腕,想把它攥得更紧些,可指尖一滑,玉佩差点掉下去。他急忙用拇指压住,指甲缝里嵌进了泥土。
耳边传来一阵咳嗽声。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但他猛地一震。
这声音他听过。很多年前,在右相府的后院,她半夜咳醒,蜷在床角不敢出声,怕惊扰了值夜的婆子。他就坐在外间抄书,听见了,却没进去看她一眼。
现在这声音又来了。
眼前忽然黑了一下,不是因为伤,而是记忆涌了上来。
他看见她躺在床榻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房间里点着一盏油灯,光很暗。她一只手抓着枕头,另一只手慢慢伸进枕下,摸出半块玉佩。
那是他小时候送她的。
她说要等他发达了才肯戴。
他走过去,蹲在床前。她抬起手,把玉佩放进他掌心,手指冰凉。血从她嘴角流下来,滴在玉上。
“来生……不做权臣妾。”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
他坐在那里,直到天亮。
没人告诉他她死了。是他自己发现的。她手里还握着那支笔,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断了气。纸上是一份《治国十二策》,字迹和他的一模一样。
原来这些年,他呈给皇帝的奏章,大半是她写的。
他把那张纸烧了。第二天,他在她坟前种了一片桃林。
后来他重生了。
醒来那天,他正在写休书。墨还没干,外面传来消息——楚嫣然摔了他的玉佩,当众撕了婚书。
他把笔摔了。
他知道她回来了。不是从前那个会为他熬药、替他遮掩、夜里偷偷流泪的女人。她是冲着他来的。
他撑着墙站起来,腿有点软。家仆打着伞找过来,扶住了他。
“大人,回府吧。”
他没说话,任由人架着走了几步。走到巷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长街空荡,雨已经小了。地上还有几处积水,映着未熄的火把。
那两个人早就不见了。
书房的灯还亮着。
他被人扶进来,换下湿衣,脸上敷了药。没人敢多问一句。下人们退下后,他独自坐在案前,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画里的楚嫣然穿着戎装,站在城楼上,风吹起她的发。这是他让人照着记忆画的。他已经画了九十七张,每一张都比上一张更冷。
他伸手碰了碰画中人的脸。
“你说你不属于我?”他低声说,“可你的字,是我练了三年才学会的。你写的那些折子,我都背下来了。连你生气时皱眉的角度,我都记得。”
他收回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杯沿有个缺口,是他摔的。那天听说她去了顾辞的军营,他一怒之下砸了整套瓷器。
只有这个杯子,他让人留了下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
暗卫跪在门口:“楚姑娘今日清点了三处铺面,账册已交牙行。另有两艘商船正在装货,目的地不明。”
裴昱的手指一顿。
她在撤。
不是逃,是布局。她要把所有明面上的东西都脱手,然后从暗处出手。
他冷笑一声:“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开我?”
“属下查到,她最近常去城西的粮仓,与几个北境来的商人密谈。顾将军那边……也派了亲信接应。”
裴昱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奏折。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他亲手批的字。墨色沉稳,笔锋凌厉。
但这墨,是她送的。
松烟墨。她十六岁那年亲手磨的,装在一个青瓷盒里送到他书房。他说喜欢,以后就一直用这个。
他把奏折扔在地上。
“拟调令。”他转身,声音低哑,“顾辞即日起调往南疆,督办军粮转运。”
暗卫迟疑:“兵部尚未有旨意,若擅自下发……”
“我说了算。”他打断,“他是武官,调动归兵部管?那是平时。现在北境不安,军需紧急,一道加急令就够了。”
“可是……楚姑娘若因此受牵连……”
裴昱猛地回头:“她不会受牵连。她聪明得很,一定会躲开。但她会恨。她会知道,是谁把她和顾辞分开的。”
他走回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印信。红漆未干,是他昨夜亲自调的。
“盖上去。”他说,“明日早朝之前,我要看到兵部签押。”
暗卫低头退出。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坐回椅子,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块玉佩。它沾着泥,裂纹更深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对着烛光看了看。
两半本来能合在一起的。
现在缺的那一半,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一叠纸,最上面那张写着“女诫全文”,是他抄的。下面压着一封信,没有寄出。
是他重生后写的。
第一句是:**“如果你能听见,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故意的。”**
他没烧掉它。每次想烧,手都会抖。
现在他把信拿出来,放在烛火上。
火苗窜起来,烧到了边角。他看着纸页变黑,却没有继续。
最后,他把信塞回抽屉,用力关上。
窗外雨停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声音,三更了。
他盯着桌上的调令草稿,拿起朱笔,在末尾重重按下印章。
笔尖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
“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还能睁开的那只眼。
再睁眼时,他已经不是那个跪在雨里的男人了。
他是翰林掌院,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是能决定一个人前程生死的人。
她可以当众甩他毒粉,可以站在另一个男人身后冷笑,可以把他珍藏的画踩在脚下。
但只要他还在这位置上一天,她就别想真正走出他的影子。
桌上的蜡烛快烧尽了。
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他脸上。
他睁开眼,看向门口。
有人敲门。
“大人,”是管家的声音,“顾将军府上来人,说有急事禀报。”
裴昱不动。
“他们说……顾将军已接到兵部加急令,正准备启程。”
裴昱慢慢坐直。
他拿起那块残玉,放进袖中。
“请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