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她脚步微顿,雨水顺着披风滑落,滴在肩头。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衣襟上的水珠。
远处又一队巡逻士兵举着火把走来,火光映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正要迈步,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裴昱喘着气冲到她面前,官服沾满泥水,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沙哑:“你就这么看着他走?”
楚嫣然站定。她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他盯着她,“他有一天也会背叛你?”
她终于转过身,直视着他:“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他往前一步,伸手想拉她的袖子。
指尖刚触到布料,一道猩红披风猛地横在两人之间。顾辞从暗处走出,银枪已出鞘半寸,枪尖寒光直指裴昱咽喉。
“右相大人。”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再碰她一下,我废你右手。”
裴昱僵住。他看着顾辞,又看向楚嫣然,嘴角扯出一丝笑:“你们当真以为,躲在他身后就安全了?”
顾辞没动,枪尖稳稳压着空气。
楚嫣然站在他身后,手指悄悄摸向袖中毒粉盒。盒盖轻响,她眼神一凛。
“你说你爱我。”裴昱忽然开口,声音低下去,“可你现在做的事,是在逼我放手。”
“不是你放手。”楚嫣然冷笑,“是你从来没抓住过我。”
“十三年……”他声音发颤,“我为你做到这个位置,难道还不够?”
“够了。”她打断,“你为的是你自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书房藏了多少本我的字迹?你以为我没发现你批奏章用的墨,是我送你的那一块?你连写字都要模仿我,却说我替你抄文书是理所应当。”
裴昱脸色变了:“那是为了保护你!我不想让人说你是干政的女人!”
“所以你就把我关在后院?”她向前一步,“让我像个影子一样活着?你说你喜欢我写的诗,可你连一首都没背下来。你说你记得我的生日,可每年都是管家提醒你该送礼了。”
裴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前世我眼瞎。”她抬袖,指尖一弹——细如尘粉的东西洒出,在火光下泛着微光,直扑裴昱双目。
他闷哼一声,本能抬手去挡,毒粉已入眼。剧痛瞬间袭来,他踉跄后退,捂住双眼,松烟墨染的指尖沾上药粉,刺痛加剧。
“今生我眼亮!”楚嫣然声音清冷,“你披着深情外衣行操控之实,拿愧疚当爱意,用悔恨换靠近——这才是最恶心的虚伪!”
裴昱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喘息。他用袖角拼命擦拭眼睛,泪水混着雨水流下,视线模糊一片。那半块玉佩掉在脚边,沾满泥水。
顾辞不动,枪尖仍指着前方。
“你们能逃到几时?”裴昱嘶声道,“他是将军,你是商户之女。你们以为这点情分能挡得住朝堂风云?兵部随时可以调他去南疆,你能跟吗?你敢跟吗?”
顾辞终于开口:“我不需要你准许。”
他将楚嫣然往身后轻轻一拉,自己上前半步,枪尖压低三分,逼得裴昱不得不退。雨水顺枪杆流下,滴落在他虎口旧伤,血迹悄然渗出。
楚嫣然看着地上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男人。他跪在泥里,双手颤抖,嘴里还在念着什么“错过”“挽回”。她忽然觉得可笑。
她曾为这个人熬过寒冬,咳着血抄经祈福;她曾在他纳妾那夜亲手缝制喜帕;她曾在流产之后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外面宾客喧哗。
而现在,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
她转身,跟着顾辞缓步后退。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
她回头。
裴昱正用手撑地,试图站起来。他的脸被雨水打湿,眼中红肿溃烂,不断流泪。他摸索着去捡那块玉佩,指尖碰到冰冷的玉石,却抓不住,滑开了。
火光照在他身上,映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她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继续走。
顾辞走在她身侧,银枪收回鞘中,手始终按在枪柄上。他低声问:“怕吗?”
“不怕。”她说。
“他不会放过我们。”顾辞看着前方,“刚才那些话,不是气话。兵部确实有可能调我去边关。”
“那就去。”楚嫣然抬头看他,“你守你的城,我运我的粮。我不靠你庇护,也不拖你后腿。”
顾辞侧头看她。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知道吗?”他说,“那天在马场第一次见你,我以为是个少年郎。你骑马的样子太利落,说话也干脆。我没想到,后来会是这样。”
“哪样?”她问。
“会愿意为你挡住所有刀剑。”他说,“哪怕那些刀剑来自我曾经最好的朋友。”
楚嫣然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转入一条窄巷,灯火渐稀。身后长街只剩下零星火把,风卷着雨丝吹过空荡的街道。
裴昱还跪在那里。
他终于把玉佩捡了起来,攥在掌心。疼痛从眼睛蔓延到太阳穴,脑袋像要裂开。他靠着墙慢慢站起来,嘴唇发白。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三更了。
他抬头望向巷口,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血和泥的混合物。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它不再光洁,上面沾着污浊,裂纹清晰可见。
他想起小时候在渔村,她把这块玉塞进他手里,笑着说:“以后别卖鱼了,读书吧。”
他也曾真心待过她。
可后来呢?
他为了仕途娶她,为了名声冷落她,为了掩饰自己代笔的丑闻,逼她熬夜抄书。他明知许莞尔心术不正,却因愧疚一次次纵容。他在她死后才发现,她留下的《治国十二策》写满了对民生的思考,而他这些年做的,不过是争权夺利。
他以为重生就能重来一次。
可她已经不是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病、为他死的女人了。
现在的她,敢当众揭他的短,敢甩毒粉打他的脸,敢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雨水浸透了他的官服,冷得刺骨。
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巷口最后一盏火把熄灭了。
黑暗吞没了整条长街。
他蜷缩在墙角,手里紧紧握着那块沾满泥污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