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还在下,街道湿滑。火把一盏接一盏被巡逻的士兵点燃,映得长街忽明忽暗。楚嫣然披着顾辞的披风,脚步未停。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鞋底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重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悄悄按进袖中,指尖触到那个小小的盒子。毒粉在里面轻轻震动,像是提醒她危险临近。
裴昱冲到她面前,猛地转身拦住她的去路。他举高了手中的火把,火焰在他脸上跳动,照出眼底的血丝和额角的冷汗。他的官服已经湿透,贴在肩上,右手虎口处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你要走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发紧,“就这么看着我跪在雨里,一句话不说?”
楚嫣然站定,缓缓抬起眼。她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视线。火光落在她脸上,映出清晰的轮廓,眉梢眼角都带着冷意。
“大人追来,是为捡那幅画,还是为看我一眼?”她开口,声音不重,却字字清楚。
裴昱一愣。他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握紧火把,指节泛白:“你变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她说,“是你从前没看清。”
“十三年……”他往前一步,“我对你如何,你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她打断他,“我记得你让我抄完三十六卷《礼记》,只为讨你母亲欢心;我记得你纳妾那夜,说我‘识大体’;我记得我咳血昏倒在书房,你只让人送了一碗药,连看都没来看一眼。”
裴昱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你现在说我不念旧情?”她冷笑,“那你告诉我,当初是谁把我的陪嫁庄子给了许家的儿子?是谁在我流产之后,三个月都没踏进后院一步?”
“那是她——”他脱口而出,又猛地收住。
楚嫣然笑了,笑得很轻:“她怎么?她是你的青梅竹马,是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救命恩人。可我是谁?我是你用来攀附楚家的工具,是你应付朝臣时摆出来的一件摆设。”
裴昱脸色变了:“我不是这样想的。”
“那你是什么想法?”她盯着他,“你说你喜欢我,可你喜欢的是什么?是我替你整理奏折的样子,还是我为你应酬宾客时的温顺?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是你需要的那个‘右相夫人’。”
“我没有……”他声音低下去。
“有。”她直视着他,“你心里清楚得很。你留着她的画,模仿她的笔迹,连批公文都要用她喜欢的墨。你把我当成她的影子,整整十三年。”
裴昱呼吸急促起来。他张了张嘴,忽然低声问:“你……是不是重生了?”
空气一瞬间静了下来。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二更已过。火把在风中晃了一下,光影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曳。
楚嫣然没有惊慌,也没有否认。她反而轻笑一声:“大人这话,不如去问许姑娘——她不是最懂您心里藏着谁吗?”
裴昱瞳孔一缩。
“这块玉佩。”她目光落在他攥紧的右手上,“您留着,是祭奠过去,还是拿来威胁将来?”
裴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玉。那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半块刻着鱼纹,是他当年穷困时她送的信物。后来他成了右相,她死了,他就一直带着它,像是一种赎罪。
可现在,这东西在他手里,却显得那么可笑。
“你以为我想威胁你?”他声音沙哑,“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我。”她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你娶的是楚家的女儿,不是楚嫣然这个人。你想要的,是一个听话、懂事、能帮你稳固地位的妻子。可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是那个摔碎你送的玉佩的人。”她看着他,“是那个当众撕毁婚书的人,是那个敢拿着账本站在你面前质问你贪墨的人。我现在做的事,不是为了报复你,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我只是在做我自己。”
裴昱怔住。
“你要是真在乎我。”她语气平静,“就不会在我死后种满松树。你知道我怕黑,怕冷,怕那种阴森森的声音。可你偏偏要把我坟前弄得像个鬼地。你说你怀念我?那你连我活着时最讨厌的东西都记得,为什么偏偏忘了我的心早就凉了?”
裴昱的手微微发抖。
“你问我是不是重生了。”她往前一步,离他更近,“可就算我没重生,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活下去。我不需要你可怜,也不需要你后悔。我要的,是你正视你自己做过的事。”
“我……”他喉咙发紧,“我知道我错了。”
“错?”她摇头,“你不只是错。你是把我当成可以替换的东西,当成一个能被规矩、身份、利益安排好的棋子。你觉得只要给我名分,给我地位,我就会乖乖听话。可你忘了,人是有心的。”
裴昱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掌心的血,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点。
“你走吧。”她说,“别再跟着我。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牵扯。”
她转身要走。
裴昱突然伸手,想拉住她袖角。
她侧身避开,裙摆扫过他沾血的手背,动作干脆利落。
“大人。”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您的伤,该找的大夫,不是红颜。”
裴昱僵在原地。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片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握着玉佩的手垂了下来,血顺着指缝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楚嫣然继续往前走。她的脚步很稳,披风在风中轻轻扬起。前方已经有士兵举着灯笼走来,其中一人认出了她身后的身影,高声问:“可是昭武军顾副将?”
没有人回答。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玉佩落地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
火把还在烧,光晕一圈圈扩散开。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长街尽头。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坚定。
裴昱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抬手扶住墙,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块染血的玉佩。它躺在水洼里,一半浸在雨水里,一半沾着泥。
他弯腰想去捡。
手指刚碰到冰冷的玉面,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匹黑马疾驰而来,溅起一路水花。马上的人身穿猩红披风,腰间悬枪,面容冷峻。
顾辞勒马停在街中央,目光扫过裴昱,最后落在楚嫣然身上。
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问:“你还好吗?”
楚嫣然点头:“没事。”
顾辞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裴昱。他的手慢慢移到枪柄上,眼神沉了下来。
“北境急报。”他对楚嫣然说,“敌军集结雁门关外,兵部令我即刻回营。”
楚嫣然抬头看他。
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她没有问会不会有危险,也没有说舍不得。
她只说:“好。”
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他:“商队明日启程运粮,这是通关印信,你让押运官带上。”
顾辞接过,手指擦过她的指尖。
“你等我回来。”他说。
楚嫣然看着他,轻轻点头。
顾辞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战马调头。他没有再看裴昱一眼,直接策马离去。
火光中,马蹄声渐远。
楚嫣然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风吹起她的发丝,披风一角被卷起,又落下。
裴昱还站在原地,手里空空如也。
他看着楚嫣然的背影,忽然开口:“你就这么看着他走?”
楚嫣然没有回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声音低哑,“他有一天也会背叛你?”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从不曾拿我当棋子。”她说,“他护我,不是为了利用我,也不是为了弥补什么遗憾。他是真心想让我活着,活得自在。”
裴昱沉默。
“而你。”她看着他,“你所谓的爱,从来都是占有。你给不了我尊重,给不了我信任,甚至连一句实话都不敢说。你问我是不是重生了?可就算我没重生,我也不会再信你一次。”
她转身,再次迈步。
这一次,她走得更快。
火把在她身后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最后一盏还亮着,照出她挺直的背影。
裴昱站在黑暗边缘,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明白——
那个会为他抄经到咳血的女人,真的不在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能自己点亮火把,也能亲手吹灭它的人。
他张了嘴,想喊她的名字。
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楚嫣然走到街角,脚步微顿。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
她没有回头。
火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眼角有些湿润,但她眨了一下眼,那点湿意就不见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披风上的雨水。
远处,又一队巡逻士兵举着火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