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楚嫣然站在茶楼门口,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那杯冷茶的触感。她没有回头去看裴昱是否离开,只是轻轻拂了拂袖口,迈步走了出去。
顾辞跟在她身侧,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雨后的路有些湿滑,他伸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他们的脚步很轻,谁都没有说话,但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定。
巷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昱冲了出来,官服下摆沾了泥水,右手紧紧攥着那块残玉佩,掌心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他的目光落在楚嫣然和顾辞交叠的衣角上,猛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楚嫣然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立刻皱眉挣扎。袖中毒粉盒轻微震动,发出细微的“咔”声。
顾辞反应极快,一步横移挡在她面前,左手已抽出银枪。枪尖贴着裴昱的脖颈划过,停在他喉结前一寸的地方。
“右相大人。”顾辞声音不高,“您手脏了。”
裴昱没动,眼睛仍盯着楚嫣然:“你真要站在这儿,让他用兵器指着我?”
楚嫣然甩开他的手,退到顾辞身后半步。这个位置很明确——她不再居中调停,也不再试图解释。她说:“刚才在酒肆里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清楚?”裴昱冷笑一声,“你说我拿你当工具,说我心里只有许莞尔。可你呢?你现在靠着他,是不是也只为了对抗我?”
“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楚嫣然抬眼看他,“我只是不想再被你碰。”
裴昱呼吸一顿。
“十三年。”她继续说,“我替你抄奏折、理密档、应酬宾客,连写字的姿势都学你。你以为这些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留你在身边,是因为我相信‘夫妻一体’这四个字。可你呢?我在病床上咳血的时候,你在书房里临摹她的字帖。”
裴昱脸色变了:“我没有——”
“你有。”她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直接扔在他胸前,“你自己看看。”
画卷落地,在雨水里慢慢展开。画中山色苍茫,题跋娟秀,正是《秋山图》。那是裴昱一直藏在书房暗格里的东西,对外说是自己早年所作,实则是许莞尔亲手绘就,他偷偷珍藏多年。
“你喜欢她的字。”楚嫣然说,“喜欢到连批阅公文都要模仿她的笔意。你喜欢她弹琴时折断一根弦的习惯,喜欢她左耳垂上的那颗痣。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心里那个被火场烧出来的幻影。”
裴昱弯腰去捡画卷,手指刚触到纸面就被雨水浸透的墨迹糊了一手。他怔住,没有擦。
“所以你就拿着这个,来证明我对不起你?”他抬头,声音发哑。
“我不是来证明什么。”楚嫣然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不在乎了。”
顾辞握紧枪柄,低声提醒:“雨大了,我们该走了。”
楚嫣然点头,转身要走。
裴昱突然出声:“你非要这样对我?”
她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裴昱的声音低了下来,“在礼部宴上,你穿藕荷色裙子,发间一支白玉簪。我说想借楚家藏书一观,你亲自带我去书房,路上讲了一路杜诗。那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神……是真心的吧?”
楚嫣然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嘲讽,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是真心的。”她说,“可真心换不来命。你后来怎么对我的?把我关在后宅,任妾室挑衅,让我流产之后连个大夫都不让请。你甚至在我死后,不敢立一块碑。”
她往前走了一步。
“你说你还爱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在你心里最重要的地方,放的是她的画,而不是我的骨灰?”
裴昱嘴唇颤抖。
“你要是真难过,就不会砍掉我坟前的桃树。”她轻声说,“更不会种满我最讨厌的松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知道我怕什么。你什么都记得,却偏偏装作不知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顾辞上前一步,将她往身后又拉了半步。
裴昱忽然笑了,笑得很轻,也很苦。“所以你是彻底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楚嫣然说,“是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你不配提情分,也不配谈过往。你想念的那个楚嫣然,早就死在右相府的冬天里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不想再被你伤害的人。”
裴昱低头看着脚边被雨水泡烂的画卷,墨迹正在一点点化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慢慢蹲下身,想把画捡起来。
顾辞的枪尖跟着压低,直指地面。
“别碰它。”他说,“脏了的东西,就不必再捡。”
裴昱的手僵在半空。
楚嫣然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走向街尾。顾辞紧随其后,银枪始终未收。
雨水越下越大,打湿了三人的衣袍。
裴昱跪坐在泥水中,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玉佩。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安稳?朝廷不会允许一个女子插手军务,更不会容忍武将与商贾勾结!”
楚嫣然脚步未停。
顾辞回头,冷冷道:“那就让他们来查。查完三十州赋税账本再说。”
裴昱猛地抬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顾辞说,“你一边打着清廉旗号整顿吏治,一边默许门生私吞赈灾粮款。你以为没人发现?楚姑娘已经掌握了六处州府的流水底册。”
裴昱瞳孔骤缩。
“她不揭,是给你留脸面。”顾辞握紧枪杆,“你要脸,就别再出现在她面前。你要不要脸,我们奉陪到底。”
说完,他转身追上楚嫣然。
两人身影渐渐融入雨幕,只留下街道中央一人独坐。
更夫敲响二更,远处传来火把点燃的声音。
楚嫣然走在前面,忽然觉得脸颊一热。她抬手摸了摸,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已经分不清。
顾辞默默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盖在她肩上。
她没有拒绝。
火光映照下,前方路口已有巡逻士兵举着灯笼走来。其中一人看见他们,高声问:“可是昭武军顾副将?”
顾辞应了一声。
那人快步上前,递上一封加急文书:“北境急报,敌军集结于雁门关外,兵部令您即刻回营待命。”
顾辞接过信封,眉头微皱。
楚嫣然站在原地,听见了全部内容。
她抬头看向顾辞,眼里没有慌乱,也没有挽留,只有一句问话:“什么时候走?”
“天亮前。”他说。
“好。”她点头,“我送你到营门。”
顾辞看着她,欲言又止。
远处火把一盏接一盏亮起,照亮整条长街。
楚嫣然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披风上的雨水。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传入顾辞耳中:
“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