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在茶楼侧门站定,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角落里的顾辞身上。他正低头擦拭枪杆,听见动静抬起了头。她没有笑,也没有招手,只是径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还冒着热气,几名武官围坐一圈,原本谈笑风生,此刻却都安静下来。有人打量着楚嫣然,眼神里带着疑惑和审视。
“这是……?”一个年轻将领低声问顾辞。
顾辞刚要开口,楚嫣然已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轻轻放在桌上。铜牌上刻着“昭武”二字,边缘磨损明显,显然是常带在身上的旧物。
“将军借我令牌调度商队,可需立据为凭?”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入耳。
众人一愣。那年轻将领脸微红,低头喝了口酒,不再多言。
顾辞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起身对同僚道:“这位是楚姑娘,我信得过的人。今日聚会,不必拘礼。”
话音未落,旁边一人笑道:“顾将军平日冷面冷心,如今倒肯为女子破例,莫不是动了真格?”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顾辞未怒,只淡淡道:“她若不愿来,没人能请得动她。你们若有本事,也让人家姑娘亲自送账册上门?”
笑声戛然而止。
楚嫣然扫视一圈,目光沉静。“诸位若觉女子碍眼,我可代为核算本月军饷发放明细,误差超三厘,自愿离席。”
满座皆惊。军饷账目向来由兵部专管,外人不得插手,更别说一个闺阁女子。可她说得坦然,毫无怯意。
“你懂军账?”一人皱眉。
“去年冬,北境三营欠饷两个月,兵士冻伤百余人。”她缓缓道,“账面显示粮草充足,实则被层层克扣。你们当中,有人查过每一笔进出吗?”
无人应答。
顾辞轻咳一声,“好了,今日是聚旧,不谈公务。”他转向楚嫣然,“你先吃点东西。”
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动作从容,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道靛青色身影步入酒肆,面容清俊,眉宇间透着书卷气。正是裴昱。
他手中提着一只竹编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笑意。“听闻顾将军今日宴请旧部,特来共饮一杯。”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
顾辞站起身,语气疏离:“右相政务繁忙,竟有闲情赴此粗宴?”
裴昱笑了笑,目光越过他,落在楚嫣然身上。“我路过城南,想起前几日得了一坛好酒,便送来与诸位同享。”他说着,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壶琥珀色的酒液。
没有人接话。
楚嫣然放下筷子,抬眼看向裴昱。“右相既来,不如讲讲您与许姑娘的童年趣事?听说她七岁就能弹《广陵散》,令人神往。”
空气仿佛冻结。
裴昱的笑容僵住,手指微微收紧,捏住了酒壶柄。
“你说什么?”他声音仍平稳,但尾音略沉。
“我说许姑娘。”楚嫣然重复一遍,语调轻柔,“您自小相识,她曾在火场中被您救出,此后琴艺大进,是不是?这些事,京中早有传言。”
裴昱盯着她,眼神渐冷。“这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可我觉得很值得。”她轻轻一笑,指尖滑过袖中毒粉盒,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某种警告。
“都说青梅竹马最难得。”她继续说,“可惜有些人,把真心人当替代品,把假意人捧成白月光。大人觉得呢?”
裴昱猛然抬手,掌心重重压在桌角。酒壶倾倒,酒液顺着木纹流淌,浸湿了他的袖口。
他没有去扶。
“楚嫣然。”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你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我的短处?”
“这不是短处。”她平静回应,“这是事实。您当年娶我,是为了借楚家文脉;如今待我,也不过是习惯使然。可您对许姑娘,却是发自内心的在意——哪怕她如今只是教坊司一名琴师。”
“住口!”裴昱低喝。
顾辞一步上前,挡在楚嫣然身侧,手已按在枪柄上。“右相,请自重。”
裴昱环视四周,见众将领神色各异,有的震惊,有的避让,有的隐隐兴奋。他知道,今日之言已无法收回。
他缓缓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缺的玉佩,握在掌心。“你以为你了解我?”他盯着楚嫣然,“你以为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她说,“我只知道,您用过的松烟墨,是我母亲亲手所制;您批阅奏章的习惯笔迹,是我替您练了三年才模仿得来;您书房里的每一份密档,我都曾亲手整理。可最后,您把我当成谁?一个工具,还是一个妻子?”
裴昱呼吸一滞。
“若您真心待我,为何在我病重时,将我的陪嫁庄子转赠许氏之子?”她问,“若您尚存情分,为何在我死后,连一座墓碑都不敢立?”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裴昱脸色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忽然笑了下,笑声极轻,近乎自嘲。
“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我不是来报仇。”楚嫣然站起身,直视着他,“我是来告诉您,我已经不是那个任您摆布的楚嫣然了。从前您能压住我,是因为我愿意低头。现在我不低头了,您也就没那么高了。”
裴昱猛地捏紧手中的玉佩,力道之大,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玉佩缺口处,像一道暗红的裂痕。
全场寂静。
顾辞站在楚嫣然身旁,目光紧锁裴昱,身体微微前倾,随时准备出手。
楚嫣然却神色不变。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寻常对话。
“这茶凉了。”她说,“劳烦换一杯。”
有人慌忙起身去倒茶。
裴昱站在原地,血珠不断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片暗红。他没有擦,也没有动。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不需要赢您。”楚嫣然放下茶杯,“我只想活得像个人。而您,连这点都不愿给。”
裴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怒意翻涌。
“你以为顾辞就能护你一辈子?”他冷笑,“他是武将,注定要上战场。而你,终究是个女子。等他战死边关,你又能依靠谁?”
顾辞霍然转身,“裴昱!”
楚嫣然伸手拦住他,摇了摇头。
她看向裴昱,嘴角微扬。“您总以为,女人离不开男人。可您忘了,我在您身边十三年,看尽权谋算计,学会如何活下来。而您,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就像您不了解许姑娘一样。她要的从来不是您的爱,而是您的愧疚。您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却误以为那是感情。多可笑啊。”
裴昱浑身一震。
他死死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酒肆内鸦雀无声,连炉火燃烧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顾辞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枪柄。他的视线在楚嫣然和裴昱之间来回,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变故。
楚嫣然轻轻抚了抚袖中毒粉盒,确认它仍在原位。
她抬头,迎上裴昱的目光。
“大人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