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站在长街中央,风吹起她的披风一角。她没有再看裴昱,也没有回头去望那幅掉落的画卷。她的手从腰间滑过,指尖触到玉佩的边缘,动作很轻,却像一道无声的宣告。
裴昱站在原地,手指还捏着画卷的一角。他看着她走远,脚步平稳,背影挺直,不像从前那样低头含胸。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他书房外,她跪坐在蒲团上抄经的样子。那时她咳着血,笔尖颤抖,却一声不吭。他以为那是顺从,是爱,是愿意为他承受一切的证明。
可现在,她站得笔直,像一棵树,风吹不动,雨打不弯。
“楚嫣然。”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她停下,但没有转身。
“你当真要这样走下去?”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不是愤怒,也不是讥讽,而是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早就走在这条路上了。”她说,“是你一直没看见。”
裴昱握紧了手中的画卷。他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些年,她等他回府吃饭,等他多看她一眼,等他记得她的生辰。她把诗画藏起来,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女子张扬才学。她替他誊写奏章,左手执笔模仿他的字迹,只为让他在朝中显得更勤勉。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满意。
可他给了什么?
庄子送人,孩子没了,最后连命都不要了。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那你是什么?”她问。
裴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楚嫣然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她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封皮已经发黄,边角染着暗褐色的痕迹。
“右相大人可认得这个?”
裴昱看了一眼,眉头微动。“这是什么?”
“江南三州去年的赋税流水。”她说,“有人篡改了记录,把百姓多缴的三万石粮划入私仓。我在一家当铺里找到这本底账,上面还有血迹——是收税官临死前留下的。”
裴昱脸色变了。“你说有人篡改?证据呢?”
“证据在这里。”她翻开账册,指尖点向一页批注,“大人习惯用左手写字,批阅时总在‘石’字末尾拖出一道短横。这和您在翰林院存档的奏折笔迹一模一样。”
裴昱猛地抬头。
“您觉得一个闺阁女子看不懂这些?”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查了三十州的账目,一笔一笔核对。您知道普通农户一年交多少粮吗?您知道他们卖儿卖女才能凑齐夏税吗?您不知道。您只关心户部报上来的数字干不干净。”
周围已有行人驻足。有人认出了裴昱,悄悄退开。也有人盯着楚嫣然手中的账册,低声议论。
裴昱伸手想拿账册。“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收回手。“我不需要告诉您。”
“你这是诽谤!”他声音沉了下来,“一个女子,未经许可翻阅朝廷税册,还敢指责任何官员?你可知罪?”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您最怕我说出来。所以这些年,您派人盯我商铺的进出货单,查我见了哪些人,连我买多少药材都要过问。您以为我不知道?”
裴昱的手僵在半空。
“您说我身子弱,不适合站太久。”她继续说,“可我熬了三个通宵,把这本账翻了七遍。每一笔错账,我都标了红。每一份伪造的凭证,我都存了副本。您觉得我撑不住?我比您想象的硬气得多。”
裴昱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卡住了。
“若在乎我,怎忍心看我咳血抄经十三年?”她问,“若在乎我,怎能把我的陪嫁庄子送给许莞尔的儿子?您说您是为了大局,为了仕途稳固。可您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人?”
裴昱闭了闭眼。
“我没有……想过。”他终于说。
“现在想也没用了。”她将账册轻轻放在路边的石阶上,“这是一份副本。原件我已经交给御史台了。若您再派人查我商铺往来,我不再警告,直接呈报陛下。”
她说完,转身就走。
裴昱站在原地,没有追。他低头看着那本染血的账册,又抬头看向她的背影。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风吹动她的发丝,披风在身后轻轻摆动。她不再回头看任何人,也不再为谁停留。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个跪着写字的女人死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能和他对视、能举证、能反击的人。
他抓不住了。
楚嫣然走到街角,脚步稍缓。前方是一家茶楼,门口挂着红灯笼。她记得顾辞提过,今日午后会在城南军营附近的酒肆与几位同僚议事。她本不想去,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她不需要躲在他身后。
她可以自己走进去,面对所有人。
她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确认它系得牢固。然后继续向前走。
裴昱终于动了。他弯腰捡起那本账册,手指抚过染血的页角。他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小字写着:“永昌十九年六月十七,税吏赵明远死于家中,妻儿失踪。”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远处传来钟声,城门即将关闭。
他站在长街尽头,手中紧握账册,目光落在楚嫣然消失的方向。
风吹起他的官服下摆,露出靴面上一道旧裂痕。
楚嫣然推开茶楼侧门,迎面是一阵喧闹声。厅内坐了不少武官,正围着一张桌子饮酒谈笑。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顾辞,他正低头擦拭枪杆,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她没有笑,也没有招手。
只是径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