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提着那盏灯笼,走在青石长街上。晨光落在她的肩头,披风的一角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军营的方向,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看不见。
她走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真的走出了那个铁门。袖子里的香囊还在,紧贴着手腕,温热未散。顾辞最后跑出来递灯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喘着气,额角有汗,却笑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灯笼,火苗跳了跳,映在眼里。
街边的铺子陆续开了门,小贩支起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只狗从巷口窜出,叼走了半块馒头,引得摊主追了几步。楚嫣然绕过人群,脚步渐稳。
就在她转过街角时,前方茶楼台阶上立着一道身影。
靛青官服,腰悬玉佩,手中握着一卷画轴。裴昱站在那里,目光从她脸上滑落,停在她与顾辞之间仅隔寸许的衣袖上。
顾辞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两人并肩而行,步伐一致。他的披风微微扬起,带起一阵松香。
“楚姑娘。”裴昱开口,声音温和,“我刚得了一幅《山河图》,据说是前朝名家手笔,想请你共赏。”
楚嫣然停下脚步,抬眼看他。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从前她会低头应是,会顺从地接过他递来的书卷,会为了讨他欢喜而背下整篇山水赋。但现在,她只是站着,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顾辞先开了口:“右相大人,她前日刚吐过血,不宜久站。”
裴昱眉头微动,目光转向顾辞。“将军多虑了,不过是一幅画,看几眼便罢。”
“她闻到龙涎香会恶心。”楚嫣然忽然说。
这句话出口,街边的喧闹仿佛静了一瞬。
裴昱的手指收紧,卷轴边缘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知道这味道——那是他书房里常年燃着的香,是他批阅奏章时用的墨里调的料,是他每次见她都会带着的气息。
前世她从未说过讨厌。她只是默默坐在他书房外抄经,咳着血,一声不吭。
现在她却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份厌恶说得如此平静。
“你说什么?”他声音低了些。
“我说,我闻到龙涎香会反胃。”楚嫣然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起伏,“以前忍着,是因为觉得忍下去就能换来一点真心。现在不想忍了。”
她的手悄悄抚过袖中毒粉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盖子。盒子微微震了一下,像是里面的粉末躁动起来。
裴昱盯着她的手腕,看着那抹白色瓷盒在衣袖间若隐若现。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也记得,她曾经最怕毒药,连厨房炖汤都要亲自尝过才敢端给他。
可现在,她随身带着它。
“你变了。”他说。
“是。”楚嫣然点头,“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写字的楚小姐了。”
顾辞往前半步,枪柄轻移,横在两人之间。不是攻击的姿态,却分明划出一道界限。
“大人若无要事,我们该进城了。”他说。
裴昱没有动。他的目光从顾辞的枪移到楚嫣然的脸,又缓缓扫过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
“你们走得真近。”他忽然说。
楚嫣然笑了下。“近又如何?不远又如何?我走我的路,不需要谁准许。”
“可你还挂着礼部侍郎之女的身份。”裴昱语气沉了下来,“朝廷命官的女儿,与武将同街而行,成何体统?”
“体统?”楚嫣然反问,“当年你娶我,是为了体统吗?还是为了借我父亲的门第,往上爬?”
裴昱脸色变了。
“你说我变了。”她继续道,“那你呢?你穿这身官服,坐上这个位置,究竟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掌控我?”
“我没有——”
“你有。”她打断他,“你派人查我家账目,监视我商铺往来,甚至连我出门都要打听时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傻女人?”
周围已有路人驻足,有人认出了裴昱,纷纷退开几步。也有认出顾辞的兵卒,在远处停下观望。
顾辞始终站在她身侧,没有插话,也没有后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裴昱握着画卷的手青筋浮现。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楚嫣然。”他终于开口,声音哑了,“你一定要这样对我?”
“是你先这样对我的。”她说,“十三年,我等了你十三年。等到肺坏了,孩子没了,命也没了。你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把庄子送给许莞尔的儿子。”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
“现在我活过来了。我不欠你什么,也不怕你什么。”
裴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意。
“你以为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我不管你好不好。”楚嫣然说,“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再死一次。”
她转身要走。
顾辞立刻跟上。
“等等。”裴昱叫住她。
楚嫣然停下,没回头。
“那幅《山河图》……”他声音低下去,“是我特意为你寻的。我知道你喜欢山水。”
“我不喜欢你送的东西。”她说,“哪怕是一张纸,只要是从你手里出来的,我都嫌脏。”
说完,她迈步向前。
顾辞紧随其后。
两人并肩前行,衣角轻轻擦过,没有分开。
裴昱站在原地,手中画卷越攥越紧。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远,看着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连成一片。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那幅画是他花了三个月才找到的。画中江南水色,正是她最爱的景致。他曾以为,只要把旧日的一切还给她,她就会回来。
可她不要了。
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他慢慢抬起手,想喊她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就在这时,楚嫣然忽然回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清澈,却冷得像刀锋。
然后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玉佩。
那个动作,和早上顾辞离开时一模一样。
裴昱瞳孔骤缩。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告诉他,她记得。记得前世那块玉佩是怎么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记得它是怎么刻上一个“顾”字的,记得它代表着什么。
这不是挑衅,是宣判。
他站在原地,手指颤抖,卷轴从手中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画轴滚了几圈,停在路边。
没有人去捡。
楚嫣然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
顾辞低声问:“你不怕他说什么吗?”
“怕。”她说,“但我更怕不说。”
“刚才你拍玉佩,是故意的?”
“嗯。”她点头,“让他知道,我已经选了谁。”
顾辞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半步,让她的身影完全落在自己的影子里。
“以后就这样走。”他说,“别让他再看清你的脸。”
楚嫣然没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街道尽头传来钟声,城门即将关闭。
裴昱仍站在原地,盯着那幅掉落的画卷。风吹起一角,露出画中半江春水。
他弯腰,慢慢把它捡起来,手指拂过画纸,动作迟缓。
然后他抬头,望向长街深处。
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身影融进晨光里,再也分不开。
他站在街角,手中紧握画卷,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楚嫣然忽然停下。
顾辞跟着停下。“怎么了?”
她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街对面的一家药铺。
门口挂着一串香囊,其中一枚是猩红色的,针脚歪斜,上面绣着一个极小的“顾”字。
和她昨晚缝的那个,一模一样。